安东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不过看上去她倒是比我们都会谈恋爱。”
会场灯光暗了下来。我打赌,现场不会有比我和安东更熟悉这个环节的人了。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音乐响起,我认出那是《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刚准备讶异一下婚庆公司的品位,紧接着就发现安东脸色惨白。
“咋啦?”
“这是……”
“Spiritualized,英国一支迷幻电子乐队。”
“那天婚礼放的也是这首。”
舞台尽头的圆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仿佛从地底能够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只怪兽。
安东的预感这次真的对了。三年来他苦苦追踪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就是新娘。
所有的戏剧瞬间仿佛都被我撞上了,这一刻我真担心安东会奋不顾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小学同学跪下,“我们才是命中注定。”或者干脆抱着他的新娘从这个地方逃走,永远地消失,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的菜场遇到正在买鱼的他俩。那时我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这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我和安东第一次遇见时那个叫京书的姑娘。我们后来没再联络过,一次深夜,我鬼使神差想给她发个微信表情时才发现她已经把我删了。
安东只是下意识地掏出了烟。我拍拍他,把整包烟和打火机从他手上拿过,然后点燃了一支,猛烈的咳嗽声终于让周围的宾客注意到这个装酷失败的****,他们报以同情。
“我们出去吧。”
我奇怪地听从了安东的建议。我们走出宴会厅,走到大街上,在附近的小巷找了个无人的酒吧喝酒。我只喝了两杯,之后却在旅馆睡了整整36个小时,因为喝到了假酒。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酒。
·短篇小说·
奔跑
包倬
[作者简介]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人民文学》《天涯》《山花》等刊。现居昆明,供职于某杂志。
阳光从柳梢斜刺过来,照到篮球场中央,几个男生正在争抢着一个球,几个女生在踢毽子。铁环滚过水泥地面,陀螺被抽得尖叫。敲钟人走向那面锈迹斑斑的悬挂在屋檐下的不规则铁块,用一个小铁锤敲响了上课铃。我们的家分布在大山里,每天走路去上学。我们的上课时间是早上十点至下午三点。
教室里灰尘飞舞,有种眼冒金星的错觉。同学们拿出书本,开始咿咿呀呀读书。此时的教室像一个蜂巢般喧闹。我坐在讲台前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把手伸进书包。包里只有五本书(应该是六本),我惊叫了一声,但没引起别人注意。早上十点,朗读课,我发现自己将语文课本落在家里了。我转身朝校外跑去。语文老师在叫我的名字,可我已来不及回应。读书声在我身后响起,渐渐模糊,随风而逝。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那一年我八岁。
我天生胆小,莫名地害怕任何东西。我母亲说,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我惊醒。我不像别的孩子,喜欢跟同龄人玩耍,我害怕他们。虽然有时候,这种害怕也不是全无道理。确实有小孩在玩耍中受伤。但是,我连只小猫小狗都怕。我的恐惧莫名其妙。我觉得这个世界,四处充满了危险。无论我见到什么,都觉得它们会伤害我。猫、狗、猪、鸡、鸭、石头、河流、风、雨……我害怕所有的一切。这种恐惧的心理,让我畏首畏尾,越是害怕,越是出错。时间长了,他们便说,我的脑子不好使。
然而,几个月前的一个午后,我父亲突然告诉我,要送我去上学。恐惧本能地产生,但我又不敢反抗。我将牛鞭交给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将未来交给我父亲安排。天空下着雨,我父亲走在前面,他的脚踩在稀泥上,泥水四溅。我踏着他的足迹前行。过一片森林,蝉声阵阵;下一段坡,他滑了一跤。我看到他那门似的身板在向后仰去,双手像两片翅膀似地扑扇了几下,重重砸在地上。此后的路程,我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们穿过了一个村庄,几条恶狗扑过来,我父亲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将狗打得落荒而逃。
“狗有什么好怕的?狗肚子里又剥不出人来。”他说。
他将这条木棒交给我,“狗再来的时候,你来打。”
可是,当狗向我们扑来的时候,我两股战战,跟狗对峙了一秒钟,撒腿就跑。我的父亲一声断喝,将狗截住,一棒打在了狗头上,“狗来的时候,不要跑。否则,再弱的狗,它也要欺负你。”过了这个村,便是黑水河。河水汹涌,墨汁一般奔向远方。河上一座吊桥,在风中摇晃,有几块木板断了,需要跳过去。过了河,开始爬坡,那路开在石壁间,向上的石阶一共三百七十六个。
“这是古人修的路,”我父亲说,“你看那块石头上,还有马帮踩下的印子。”
我拣了一个有马蹄印的石头坐下,长舒一口气,说,“我还是想回去放牛。”
我说的是心里话。从家到学校,七公里的山路,很多人就是因为山遥路远而宁愿在家放牛也不去上学。
路远也罢了,问题是,我一个人如何抵挡路上那些恶狗?
我母亲拎了十个鸡蛋去了邻村的无双姐姐家,从此,她成了我上学路上的女保镖。她十四岁,上小学五年级,她在上学路上帮我打狗,在学校里,帮我收拾那些欺负我的人。无双姐姐个儿高,人胖,成绩一团糟。她的老师骂她:小学毕业,赶紧回去嫁人了!她每天站在家门前等我,放学后,又将我送回来。她这样做的报酬是,我母亲每天给她一个鸡蛋。
头天晚上,我在家里写作业时,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母亲端水来给我洗了脚后,将我抱上了床。春天的夜晚,总是很困。我希望黑夜再漫长一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我在父亲的咆哮声中醒来,他对我爱睡懒觉的习惯深恶痛绝。我战战兢兢,吃了饭便背着书包跑了。
我确定,语文课本还在家里的窗台上乖乖躺着。如果我跑得足够快,我可以在两个小时以后回到学校。我看了一眼手上的电子表,10:10。再过二十分钟,朗读课就结束了。
那段石阶砌成的路,我一步跨两个台阶。我像一辆失控的车,跌跌撞撞朝坡下冲去。直到我踩到青苔,差点把屁股摔成三瓣,才学乖了,放慢了脚步。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吃完早饭出工了。他们看到我在山路上飞奔,便有人问我:小孩,你跑啥?我如实告诉他们原因。他们哈哈大笑,说,这孩子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书丢在家里,你跟同学共用一本就行了嘛。
我一拍脑袋,刚才怎么没想到呢?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镶嵌在山间的如魔鬼牙齿一般的石阶,头皮发麻。如果半途而废,空手而归,这才是脑子坏了呢。我继续朝前跑,脚后跟有节奏地拍打着屁股,感觉体内有千军万马。这是春天,花儿在路边开放。歌里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可我从来没见它们笑过。一群麻雀从树林中扑腾而起,吓了我一跳。两只松鼠在树上追逐,我摸了一下裤兜里的弹弓,放过它们了。跑起来,山风呼啸。我的身体渐渐热起来,额头上冒着细汗。
如果此时,你在远方看我,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小黑点在山间移动。莽莽群山中的那条路,最热闹的就是上学和放学时分。除此之外,很少有人经过。有一阵子,连松鼠和麻雀也不见了,只有风声尖叫。那风是有形的,像一把刀子,能够刺穿耳膜。我捂住耳朵朝前跑,却感觉脑袋里像有一架飞机即将起飞,轰隆轰隆。那个地方叫紧风口。那不像春天的风。那风像一双手,试图抱住我的腿。有时候,有阵风从侧面吹来,像是有人推了我一下,我踉跄起来。
我有点怕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行走在这条路上。我之前从来没有发现,除了恶狗以外,我还需要去应付这么多东西。
轰隆隆的声音令我眩晕,我放开了捂住的耳朵。风从树梢刮过,松涛阵阵,让我想到了黑水河的暴雨天。不远处的山林间,一只乌鸦“啊”的一声惊叫着,腾空而起。几只乌鸦在我头顶的树上应和着,啊啊啊。它们的叫声凄凉讨厌。我想,这附近会不会有死去的动物?乌鸦叫,总没好事。前些年,我家的一头黄牛摔死在山沟里,我父亲就是循着乌鸦的叫声找到的尸体。
我朝前跑,一只乌鸦从树上迎着我飞下来。就在它快要啄到我头顶的时候,我的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像一只乌鸦在叫。它飞走了,我的心里一阵阴冷。我们是相信鬼神的,甚至,尚未换牙的孩子被认为有某种天生的预知能力。
我捡了一根木棒拿在手里,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可是这样跑起来的时候,木棒就成了负累,如果我不小心跌倒,它有可能会直接插入我的体内。我们村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个男孩上山拾鸡枞菌,可他找到的鸡枞菌才刚准备从土里冒出来,他用一根两头尖的木棍撬鸡枞,不知怎么搞的,木棍从他的裤裆里刺进去,伤了他的****,此后他得了一个绰号:独卵。所以,我拿着木棒的时候,其实是拖着它在跑,它在我后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我想,如果再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至少可以抵抗一下。如此一来,心里恐惧减少了一点。更欣喜的是,我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家了。
当我的目光从不远处那几户人家的房顶收回来,我突然停下了。
前方的路上,横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或许你要说,人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仇疯子。仇疯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反正别人都这么叫他。仿佛人一发疯,名字就已经不重要了。仇疯子多少岁,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和无双姐姐一同上学放学的时候经常能听到他在家门前吼叫。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像有一千只蚂蚁在啃他的骨头。他家在我们必经之路的下面,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跑到路上来了。仇疯子是怎么疯的,我听人说过。他年轻时喜欢看电影,每当有放映队下乡,只要知道消息,不论远近,他都会去。有次放《刘三姐》,他看了以后便跟着放映队的人走了。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场《刘三姐》。三个月后,他回来,收了几件衣服,说要去找刘三姐,他要娶她。这成了一个笑话,在四乡八里流传。一年后的一个雨天,仇疯子回来了,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别人说他已经疯了。
一个疯子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仇疯子常年穿一条用无数块破布拼凑出来的短裤,厚得像毡片。他总是****着上身。有时候,他还打人,特别是小孩,大家都怕他。
他横在路上,背对着我,像一根行将腐朽的木头。他赤着脚,那脚因为长期不洗而黑得像熊掌。一只花蝴蝶,在他的背上飞,也不知他那青铜一般的背,有什么值得蝴蝶留恋的。他的右手垫在头下,左手挡住眼前的光。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的腰部随着呼吸起伏着。
我看着仇疯子,心里想他醒过来的各种可能。骂我?打我?看着我笑?但是,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跨过去。我握紧了手中的木棒,屏住呼吸,只用脚跟落地走路。我渐渐靠近了他,突然,一阵风吹来,山路尘土飞扬,一股腐尸的味道扑鼻而来。像有无数细如针尖的蚯蚓在我鼻孔里爬,我张嘴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刚落,仇疯子突然翻过身来。我的天哪,他的眼睛使劲往上翻,露出两眼白茫茫,他的嘴唇大张着,那完全就是一个可怕的地狱。我转身就跑,可我跑不快,双腿发软。我回头看了一眼仇疯子,他仍然像一块石头似地卧在那里。太阳快当顶了,10:50。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仇疯子,等着他让路。要是那时山路上有一个人走来,那就太好了。可是,那山路上连只兔子也没有。我知道当自己被疯子堵在路上的时候,学校里已经开始上第一节课了。我的语文老师会望着空空的座位问我的下落,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我心急如焚,却只能远远地望着仇疯子。有一阵子,我甚至看到他动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也许就是一个幻觉。谁也无法猜透一个疯子的心思,如果他乐意,他完全可以在路上睡一天。好吧,我想,我还是赶回学校吧,暂时跟我的同桌共用一本书,这比跟这个疯子耗着要好。
木棒还在手上,它刚才其实并没有让我更勇敢。恐惧一旦袭上心头,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自己在山路上的种种遭遇。那段时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山里有坏人专割小孩的胆。他们先是给小孩吃糖,他们的糖里有迷魂药。吃了他们的糖,割胆时也不会疼。我曾经问过无双姐姐,如果我们遇见割胆的坏人怎么办?她说,打死他们!可是话虽如此,我还是感觉到她底气不足。第二天,无双姐姐从书包里掏了一把匕首出来,“你看,如果遇到割胆的,就直接捅死他们。”多年以后我想,那应该完全是谣传,因为并没有任何一个我们身边的人遇害。但是当时,我们都深信不疑。很多谣言像一阵风似地吹来,并被山里人演化成龙卷风,惶惶不可终日。
这段刚刚经过的路,仿佛还散发我温热的气息。如果照此速度奔跑,我再过30分钟,便能赶回学校。我一路狂奔,拖在身后的木棒像一条尾巴。我刻意不去想别的事情,哪怕是山林中突然窜出一头熊来,我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跑,拼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