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地上,看着那几只趴在地上吐舌头的狗。可能它们也觉得这种对峙很无趣吧,灰溜溜地走了。然而,我也不可能再次冒险穿过村庄。我想,算了,赶紧回学校吧,还能赶上最后两节课。狗已经撵掉了我的魂,我全身无力,走路时像一个纸人在飘。我踉踉跄跄地走,像是喝醉了一般。饥饿突然袭来,我这才感觉胃里已经空空如也。我的身子像泥做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有可能软下来,可我不敢有丝毫松懈。我那些疲惫的器官,正在紧张地运行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后,我听到了前方的人声。
我驻足不前,人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大声说着笑。如果不是山路崎岖,树木遮住了我们之间的视线,我想,他们已经看到我了。就是刚才那两个陌生人。我听见其中一个说:刚才那小孩,跑得真快!另一个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危险正在来临,我浑身颤抖。我既不能再朝前走,也不能再跑回村里跟狗搏斗。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情急之下,我跑进了路边的山林中。与坚硬的山路相比,林中显然要柔软得多。松针铺在地上,去年秋天掉下来的杂木树叶正在腐烂,踩上去,沙沙响。
“什么声音?”路上的人问。
“可能是兔子,”另一个回答,“走,看看去。”
于是,在离我大约几百米远的树林里响起了踩树叶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跑,身后的声音,像尾巴似地跟着我。在我和他们之间,枯叶被踩断裂的声音出卖了彼此,他们循着我脚下的声音追我,我根据他们脚下的声音判断他们的方位和距离。树林茂密,那些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伸出手,想要阻拦我,但小孩在山林里,要比大人灵活得多。
后面的声音小了一些,越来越小。我的脸上被树枝划了好几道血口子,疼得我想掉眼泪。我不敢停下来,继续扒开丛林,朝前跑。只要方向没错,我就会离学校越来越近。下午的太阳穿过树梢照下来,松鼠在树枝上欢快地跳,几只麻雀受到惊吓,笨重地飞了起来。一根树枝横在脚下,我没有看见,它将我绊倒了。我的身子突然失重,向前飞去,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却重重地按在了一泡牛粪上,稀牛粪溅到了我的脸上和衣服上。后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去水边洗一把脸,回学校吧,我告诉自己。可是,水在哪里?茫茫丛林被阳光刺穿后,忽明忽暗,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头晕目眩。野草想要抱住我的脚,树枝在拉扯我的衣服,我像一个身处水中的人,奋力朝前走。这山间,人迹罕至。这山间,有兔子、蛇、野猪、麂子,甚至有狼。我想到狼,不觉毛骨悚然。我是真的见过狼。某次,我母亲在地里干农活,我在母亲的身边玩,我家的三头小猪在离我们几百米外的山间拱土。突然,我听见不远处的小猪叫了一声,接着是我的母亲吼起来。她的吼声毫无威力,带着哭腔。我看见一只像狗一样的东西,叼着小猪懒洋洋地走进了山林里。它甚至回头看了一眼我们。那是一匹灰色的狼,瘦得像一片船桨。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狼,但村里时常有狼出没的消息。在我小时候,不敢单独外出玩。虽然没有同龄的小孩子被狼叼走,但是据说更早的时候,狼会成群结队进村。
行走在山林里,比走在路上还要害怕。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距离路有多远了。我试着爬上一棵树,想登高眺望,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那棵松树,四周长满了枝桠。我并不是一个爬树的好手,笨得像头熊。我踩着枝桠向上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在地上我害怕,在树上我仍然紧张,以至于我把一直盘在树枝上的那条蛇当成了一根枯藤。如果它不动,我的手有时候会直接按到蛇的身上。可能是我惊扰了它,它动了起来,顺着树枝爬出去,又爬回来,再朝着树干爬下来。我向上爬,蛇向下爬。我抬头看了它一眼,它也抬起了头,吐出红线一般的信子。我往下退,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爬。
突然,我听到咔嚓一声,脚下的枝桠断了。我的身子在空中悬挂着,晃来晃去。那条蛇看着我,停下来,继续吐着信子。紧接着又是一声“咔嚓”,我双手抓住的枝桠也断了。下坠的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我重重砸在地上,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向上跳动了好几下。那条蛇继续往下爬,我顾不上疼痛,转身跑了。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明白,自己并没有摔伤。
快两点了,距离放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如果能够顺利跑回学校,我还能够听最后一节课。山林里没路,我尽量拣树木和野草稀疏的地方走。因为有了蛇的教训,再遇到树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树上看。盘成一圈的蛇,拉伸成一条的蛇,我的眼前不断闪过它们的样子。所以,当那一块红布片映入眼帘的时候,我愣住了。
前方的树桠上,一块红布片在风中飘扬。几只乌鸦在鸣叫,啊啊啊!或者我是先听到乌鸦的叫声,然后才引起的警惕。山间的树桠上,突然出现红布片,这事绝对蹊跷。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件红衣服,像是一个人斜倚在树枝上。那衣服的一只袖子垂下来,另一只袖子则被一个什么东西压着。我的心狂跳起来,毛发直竖。太阳下,我感觉冷,颤抖着朝前走,越来越接近那件红衣服。
那是一个死孩子!
在那个年代,孩子夭折并不奇怪。甚至有的人家,一直养不活孩子。孩子的死亡主要分两种:病死或引产致死。我们学校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瓦窑,每当开展计划生育工作的时候,那瓦窑里就会扔下很多死孩子。我去看过,并被吓得半死。可是,在山林里遇见死孩子,还是第一次。
我闻到了臭味。我看到了苍蝇飞舞。我不忍去形容那个夭折的孩子。我转身就跑,脑海里一直是那个孩子的模样。跑了一段,胃里翻江倒海,我吐得滴水不剩。我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也已成了一具干尸。走起路来,一步三晃。
算了,快放学了,回家吧。我想,回去,大不了被骂一顿。
我能明显感觉到,太阳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毒辣了。光影在树上,越爬越高。我其实处于半迷路状态,只能继续在山林里走。接下来的路,我跑不起来了,我的三魂已经少了二魄。我知道,那个可怜又恐怖的死孩子,不会飞来抓我。我慢慢朝前走,用颤抖的双手扒开树枝,竭力辨认着方向。山林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我一身冷汗,如履薄冰。
一阵风吹过来,松涛在我头顶上翻滚,如雷灌耳。前方的树木稀疏了一些,再往前走,便出现了一块平地。没有树,只有荒草。风吹荒草,此起彼伏,像有一只野兽在草丛里奔跑。我站立在荒草丛中,不敢再朝前走,因为我的前方有一座坟。新坟,白纸还在坟上飘着,抬丧的杠子还被扔在一旁,新鲜的泥土,刚砌上去的石头……我生活的乡间有很多坟,但我害怕新坟。新坟下面,死人还没腐烂,我总觉得死人随时都有可能爬起来,推开墓门石而出。
我犹豫着要不要从坟前走过去。正在这时,一群乌鸦从坟后面腾空而起,黑压压的一大片,遮天蔽日。我永远也没有想明白,坟后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乌鸦。但我当时的想法是:坟后面还有一个死人。
我转身跑,可我想到前面的死孩子。这山林里,原来有如此重的阴气,仿佛四处都埋伏着妖魔鬼怪。我朝着路的方向跑,但我不知道自己距离路有多远。那些树枝,仿佛全是鬼魂的化身,它们来拉扯我,被我一次次扒开;就连那些在地上沉默着的藤条,也对我下绊子。我觉得自己处于一个鬼魂飘荡的环境中,耳畔发出莫名的响声。拼命跑,只有跑到路上,才会有人间的气息,才能驱散内心的阴霾。
到了路上,我这才想起我的书包还在课桌上。我朝学校走去,这一路,再也没有任何障碍。那些人还在地里干活,因为我没有听他们的劝告,他们并不对我报以同情之心,反而哈哈大笑。我又踏上了那些昔日马帮踩踏的石阶,我的脚劲绝不比一匹长期负重的老马要好。我咬着牙,一步一歇朝上走。我在心里诅咒那些把学校修在山顶的人。我在心里数着数,每数一下都恨不能咬碎一颗牙齿。376,我数完这个数字,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学校就在我身后,书声琅琅。红旗在风中招展,像一只翅膀就要飞出去。我拖着两条肿胀的腿朝前走,一只黑猫迅速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然后消失不见。我站在教室门口,犹豫了一下,低声喊:报告!我的老师回过头来,他看了我一眼,遏制住怒火,让我进去。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随着我。
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放学的铃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