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刚才的寂静相比,山间有了鸟叫声。这叫声让我知道,彼时的山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活物。虽然它们只是鸟儿,但是那些声音能给我做伴。只要跑出这密林,我便能看到人烟。我想,我的笨是天生的,遇到事情脑海里总是一团浆糊。往学校里跑时,我才意识到回家去拿书这件事是荒唐的。我要以速度来挽回损失,哪怕能提前一分钟重返教室,也是好的。我的脚步轻盈起来,双脚离地的时候,我甚至像桨似地划拉了两下我的脚,但这并没有给我增加向前的动力。
我汗如雨下,心脏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张嘴大口喘气时,我总觉得它会飞出去。可是我的双腿不管这些,它们像上了发条一般,不断地朝前蹬出去,不知疲倦。我越跑越快,我想,如果我再快一点会不会飞起来?我的脚步声在山间回荡,像一匹骏马在奔驰。我拐一个弯,进入一片开阔地,黄色的无名野花肆意开放,我顺手摘了一朵闻了闻,没有味道。
突然,我看到在更远的地方,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两个人。中年人,陌生人。他们紧盯着我,像是我的奔跑冒犯了他们。我放慢脚步,感觉拖在身后的木棒沉重起来。他们中的一个穿着白衬衫,腰间系着钱褡裢,他将一支香烟举在嘴边,凶神恶煞地看着我。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突然高声叫住了我:
“小孩,你是哪个村的?”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双腿发软,但心里还是想硬着头皮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喂!问你话呢,你爹是谁?”
他们站起来,像两堵墙似地拦在我前面。我想绕过他们,可是,那个年轻一点的家伙动作比我还快,提前截住了我。
“不许走,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话。”
我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两个被缩短的影子对望了一眼。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我的脑袋里嗡嗡响,手中的木棒在这时不光没有发挥作用,反而让我徒增屈辱,像被人扒下裤子,露出了******。我的鼻翼翕动了几下,泪水夺眶而出,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知道哪里有羊卖?”
这像一句黑话。确实,那时候的山里,经常有人来买活羊,但强盗、小偷、逃犯、游医……他们也经常说这句话。他们以此打开话题,引导你进入他们的圈套。于是我想,眼前这两个不怀好意的人,也许是割人胆的。
我浑身的毛发竖了起来,下意识里摸了一下肚子(我并不知道胆的准确位置),转身就跑。
“站住!小家伙,不要跑!”这阵吼声过后,又传来哈哈大笑。
我全身的肌肉绷紧了,恨不得让自己缩成一个球就地滚开。我的哭声回荡在山间,一只松鼠吓得趴在了树桠上;鸟儿叫得欢,和我的哭声一唱一和。太阳当顶了,明晃晃地照着。泪水迷蒙中,前方的路模糊起来,我用手背揩掉眼泪,继续跑。
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和仇疯子之间,我宁愿向后者突围。我握紧了手里的木棒,心想,即使他是一只老虎,我也要从他身上跨过去。更何况,他有可能还在继续睡觉。如果他骂我,我不理他,如果他攻击我,我就先下手为强。他只是一个命如草芥的疯子而已。我要出其不意,照着他的手打,这不会致命,让他无力还手。如果他抓住我,我就踢他的下身,让他疼得满地打滚。如果来追我,我不跑,瞅准机会用木棒打他的腿,直打到他蹲在地上,我再撒腿跑……我朝路边的花草奔跑过去,把它们当成仇疯子,使出浑身力气打去,那些可怜的花草,尸骨横飞,不堪一击。一棵小树在风中招摇,我突然觉得它像仇疯子的手,我举棒朝它打去,它应声而倒。我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个打气泵,让自己膨胀了起来,我浑身充满了力气。热浪推着我跑,恐惧也是一种力量。我要从仇疯子的身上飞过去。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有发现那两个陌生人,或许,他们正在大汗淋漓地朝我追来。
跑。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长出石头和杂草,我好几次差点被绊倒。转一个弯,前方路上空空如也。仇疯子已经不见了。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两片屁股样的印子。一阵风从树林里刮过来,吹走了体内的力量。疲惫排山倒海袭来,我的双腿已经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我坐在路边,揉着自己酸胀的腿,想倒下去一睡不起。但我知道,如果我睡过去了,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他们会将我抓进深山里,剥光我,强行让我昏迷,取走我身上的胆。甚至,还有可能连我的肾也取走。
我的木棒,这个时候成了拐杖。我拄着它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想到后面还有两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朝前走。走过这一段路,前面就是村子。只要到了村里,坏人自然就无法作恶。我试着让自己跑起来,但腿上的筋扯着疼,我只能放慢脚步。我不停地回头望,每一次都是验证。
终于,我看到了村庄。那些黄土垒成的房子,在阳光下毫无生气。中午的村庄,只有鸡在路上徜徉,只有狗在果树下休息。光屁股的小孩在村中追逐,两腿间的******像肥胖的蚕。
我渐渐靠近村庄,脚步越来越轻,注意力高度集中。我知道,那些身在暗处的狗,它们随时可能会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个年代,农村养狗成风,母狗发情的季节随时能看到正在交配的狗;几个月以后,小狗们纷纷出生,一只小狗的价值,抵不过同样大小的一个土豆。我从村庄里经过,有一种十面埋伏的感觉。我不敢吱声,即使我身轻如燕,也逃不过狗灵敏的耳朵。我像踩雷场一般地从第一户人家门口走过。大门紧闭,院子里,有几只鹅在引颈高歌。鹅和狗一样,可以看家护院。我猫着腰,握紧了手中木棒,目光像筛子一般过滤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呼噜声。那是狗的低吼。路边的树荫里,伸出一个狗头来,正在等着我靠近。呜——它朝我吼,发出了警告,露出了牙齿。我甚至觉得那狗的目光里也带着杀机。仿佛它心中有一个地盘,而我已经踩在了警戒线上。
我停住脚步,不敢再朝前一步。它的吼声越来越重,像一辆摩托车正在加足马力爬坡。我盯着它的一举一动,手中的木棒在颤抖。热气像一件铁衣服似地笼罩着我,我呼吸困难,想伸长舌头喘气。那狗慢慢站了起来,身体滚圆,油光水滑,是难得一见的胖狗。它抖了抖身体,如同即将奔赴万马营中取人首级的将军。我和它之间,有一个无形的跷跷板。我小心翼翼地开始后退,那狗龇着牙,朝我逼了上来。突然,它爆发了,汪——汪——汪。我彻底慌了神。它这样的声响,不光是威慑我,还有召集同伴之意。果然,不远处,几只狗回应了。三只、五只、十只,然后,大半村庄的狗都吠了起来。不光是吠,而且正在赶来的路上。由于得到了同伴的支援,我面前那只狗更加气势汹汹,它直接朝我扑了过来。如果它站起来,一定跟我差不多高。它朝我扑过来,像一把刀横空劈下。我感觉它不像一只狗,而是一只老虎。我退了一步,举棒朝它打了下去。这一棒,打在了它的头上。它没有退缩,反而被激怒了。它一张嘴,咬住了我的木棒。这让我和它看上去像是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狗和人一样,也分善恶,有的狗,只是嚷嚷,敷衍了事;而有的狗,则是尽忠职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遇到的,无疑是只恶狗。它嘴里含着木棒,头一摆,险些将我摔倒。然后,它放开木棒,从侧面向我攻了过来。
不远处的村道上,几只狗正在吠着赶来。我哭了起来。我希望哭声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除了狗叫声,村里静悄悄。我转身跑了。我父亲对我的叮嘱已经毫无意义。我不想被狗大卸八块,逃跑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我也知道,人的软弱能激发狗的斗志。可是除了跑,我还能做什么?我和狗一前一后穿过风里,哭声和狗叫声混在一起,泪花飞溅。我甚至连回望的时间都没有。和一条狗的比赛,就像和死神赛跑。同时,我听到其他几只狗也加入到了追逐的队伍。
我的一线希望来自于我对狗的了解。再凶恶的狗,它们的地盘也只是在村庄里。出了村庄,它们便成了丧家犬。如果你在山间的路上,遇到一条狗,它一定是夹着尾巴的,这就叫狗仗人势。
多少年以后,想起那天的场景,我仍然双腿发软。我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呢?我记得是快跑出村庄的时候,村庄外面的地里,有人远远地吼了一声,那几只狗便软沓沓地慢了下来。那吼声就是给它们的指示,是圣旨。****的狗,它们坐在一条沟的对面,对着我继续发出低吼。我知道它们不会再来追我了,但我也休想从他们身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