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
民啸
[作者简介]民啸,本名周利民,1984年出生于浙江富阳,作品发表于《山花》《西湖》《北京文学》《野草》等。
我、老暮、周近远,还有唐红、方晓青,我们五个人约好这个周六,也就是4月26日去建德度假。建德市和千岛湖镇是穿一条裤子的隔壁邻居,连着一条风景秀丽的新安江,是江浙一带不太出名但绝对犹如仙境一般的地方。
我们打算在一个度假酒店落脚,住两个晚上,星期一凌晨赶回富阳,大约需要两小时车程,然后回各自单位上班。酒店叫世外桃源,光听名字你兴许就能猜到,它一准远离市区,藏在哪个鸟不拉屎的深山里,却随处可以听见脆生生的鸟鸣。一路上我们也在猜,不可否认,一连串的猜想,使我们在度假途中变得极为有趣,我们哪知道它在危险的悬崖边,还是在一到晚上就闹鬼的黑森林,你说是吧。
酒店是老暮在网上订的,网站只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自个找去,说你不会用导航吗?语气像对一个乡巴佬很不耐烦的样子。老暮眯缝着眼,脸上轻飘飘的,嘿嘿笑着说,原本我也就想调戏调戏她,冲我发发火还不是应该的。老暮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上,我只管开车,他负责指路。
车子沿320国道,刚驶入建德地段,天就下起了小雨。公路两旁山头与山头之间,随即云雾缭绕,犹如女娲复活后躲在山后洗澡,不幸春光乍泄。如此景色的形成,也不过用了不到十分钟。建德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只要一下雨,立马就能从一个干巴的妇女石像,变成水润的清纯少女。
周近远一脸神往地望着山头,坐在他边上的唐红和方晓青,正窃窃私语女人之间的隐秘话题,他一句也搭不进。他看看她们俩,又斜视一会儿我和老暮,最终挺无辜地摇摇头,眨眼笑笑。同样的动作重复几遍后,现在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乐子,他是第一个和建德建立拥抱的人。
周近远对小学教师唐红有非分之想,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就连傻瓜也看得出来,他在唐红面前脸红的次数,比他们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你在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唐红隔着方晓青坐在边上,她挽着方晓青的手,肩膀凑过去问周近远。通过后视镜,我看见唐红笔直的短发顺势而落,在挺拔的鼻尖上甩了几个来回,什么样的妩媚没有。她比方晓青起码大六岁,却喜欢去挽着方晓青的手,这点特奇怪,就连看电影时上厕所也那么挽着她,搞得她比方晓青小,方晓青才是她的姐姐。唐红对此的解释是,她就这个样,平时和女儿上街,也是这么挽着女儿的,要好嘛。方晓青听完一脸哭笑不得,只好说,谁让我们这么要好呢。
周近远还没开口脸就红了,说话的嗓门低沉下去,像用软柿子击鼓似的。他说,看山上的风景,怎么啦?
唐红一脸诧异地说,怎么啦,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周近远真的就伸手去抹嘴角,没想到唐红和方晓青她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挽得更紧密了。他只好跟着讪笑,说,什么嘛,又被你骗了。
我、老暮、周近远,还有唐红,我们是在三年前富阳新开了一家电影院,为做宣传,和报社联合策划的一个免费观影活动上认识的。事后要求每人写篇观后感交给报社,再由报社选一两篇刊发。这样的观影活动每周一次,一共二十来号人,谁是影友谁是热闹分子,一目了然。通常他们在哈哈大笑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无动于衷,而在他们昏昏欲睡的那会儿,我们四个人看得最起劲。一两场电影下来,我们互相也就认识了,彼此看对方还算顺眼,后来就凑在一起,在他们昏睡中边看边议论,在他们笑声里大声讨论,只不过讨论的是别的电影。
电影院自从人气旺起来之后,就过河拆桥解散了小组。我们感到愤怒,但觉得不值当,四个人一经商量,索性成立电影爱好者沙龙。老暮提供可以看投影的地方,正好他们单位就有一个这样的会议室。他在市文化馆上班,大小算是个领导,我们去会议室看电影,没人敢说什么。
基本上每个月,我们沙龙都要聚在一起看电影,主要看六七八九十年代的欧美片,偶尔也看中日韩的独立电影。后来发展到每个月聚两次,去年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争吵,因为对一个情节有不同看法,成了盛在碗里的开水,慢慢冷却了,直到最近两三个月,沙龙才又慢慢活络起来。方晓青就是这两三个月,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我们沙龙的报道,新加入进来的成员。
方晓青貌不惊人,看过的电影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还多,她说出来的几部已经看过七八遍的片子,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由于她的加入,我们见识到不少好电影。
我和方晓青年龄差不多,三十出头一点,但我们俩之间的话也最少。估计我只是一名广告公司的小职员,她觉得和我没共同语言。她跟唐红最聊得来,其次是跟老暮,老暮有点老不正经的幽默感,总能把她从一朵收拢的花苞,逗得像在太阳光下绽放开来。她好像还单着身,不知道怎么想的,喜欢同我们这帮已经结了婚的人玩在一起。
我们九点准时从富阳出发,到度假酒店正好十一点,和预期的时间一致。但老实说,我心里可不这么想,不管做什么事,我总希望比预期的要快一点,或者更好一点,属于轻度强迫症一类。在一楼餐厅吃完午饭,我们回各自房间休息一个小时,我和周近远一间房,唐红和方晓青一间房,老暮是我们的头,所以他单独一个房间。之后我们打算去附近逛逛,雨还在下,不过我们可以坐在车里,反正同样是看风景。到酒店门口集合后,老暮问工作人员,这一带有什么好玩的?工作人员不假思索说,山上有个水库,水库再进去一点,还有个别墅区。
山上还有别墅?唐红不可思议地问他。
工作人员点点头,他想说千真万确,但只是点了点头。
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建几栋别墅,小范围地划出一个别墅群,配有专业人员管理,早就不算稀奇事了。很多官员和富商都会给自己留一套,假期的时候带朋友过来度度假。唐红不是这么一无所知的人,她会出现惊讶的反应,我们觉得奇怪,但随后一想,其实我们都心中有数。
别站着了,走吧。老暮眼神一挑说,我们去见识一下。
唐红再次不可思议地吐吐舌头,挽着方晓青的手,率先朝停车场走过去。我和周近远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我们三个跟上去。雨没下大,仍旧是不痛不痒的小雨点。我们上了车,坐位没变。方晓青夹在周近远和唐红中间,一脸无所谓地直视湿漉漉的、往山上绕的柏油路。唐红时不时向她指指路边的风景,她就扭头过去看一眼,冲唐红笑笑,继续直视前挡窗外蓝色弯曲的路面。
车里放了音乐,是一张法语精选。一位歌声甜美的法国女孩,正漫不经心诉说着往事,当然了,歌词我们一句也听不懂。车窗在出发前就开好一条缝,启动后仿佛能看到新鲜的空气扑扑地涌进来,一路上抬眼望去,尽是润泽的草绿色,以及空气中蓝色的弱光,再往高一点望去,到处是白蒙蒙的云雾。和来建德的路上不同,这会儿我们都感到挺放松的,尤其是老暮,他闭着眼睛说:
知道吧,风景要用心看。
得了,唐红直截了当戳破他,你是老眼昏花,在那里闭目养神呢。
这时方晓青捂着嘴格格笑起来,老暮,你已经老了。
老暮左手一伸,头转到后面去,惊讶地问道,我老吗?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俩,但这句话却是冲着周近远问的。
周近远也扭头看看她们俩,实际上他是去观察唐红的反应,但唐红对此毫无察觉,他就有点忧郁起来。他今天看上去一直闷闷不乐,他想了想说:
我们真的想清楚了没有?
车子这时来了个360度大转弯,继续往前上一个陡坡,忽地来到一块平地上。隔着一片碎石滩,一个水面上雾气弥漫的大水库在我们眼前一览无余,最初使我们恍惚了一下,紧接着对大自然感到肃然起敬。我们发现山在水面上的倒影更雄伟,云雾在水面上的倒影更迷幻,空气在水面上的倒影蓝得更浓郁,仿佛要从倒影中溢出来。
简直太美了!唐红和方晓青她们俩同时惊呼起来。
我和老暮则打开车窗,一人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老暮说,来这种地方不点上一支,恐怕一辈子要遗憾的。我表示赞同地笑笑。
我们在水库旁停留了二十分钟,接着往前开去。不到五分钟,别墅的轮廓若隐若现,大概能看出二三十栋三层楼的小别墅。我放慢车速,缓缓驶到大门口。门口有路障拦着,还没等我们说什么,保安过来了,直接将我们拦下:
这里外来车辆不准进入。
我们不是外来车辆。
我还想着蒙混过关,但是根本行不通。保安其实不用看我车牌,光看我的车子,就知道我是不是外来车辆。出入这个小区的车辆,就算不是豪车,也不会是我这样的国产车。
老暮趴着窗口说,我们是世外桃源度假酒店的住客,能不能进去看看就走?
保安说,不行!
别墅区大门即是这条路的尽头,我们只能掉头从原路返回。在往回开的路上,我们没觉得有多扫兴,只是对别墅内部作了诸多猜测,然而这种猜测越多,对别墅区的印象也就越神秘。我们回到水库,刚好播完一张法语精选,我在这片空地上停下车,问他们:
我们是再呆一会,还是现在回去?
呆一会吧,周近远说,趁这段时间,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想想清楚。
你怎么了,近远,老暮说,来之前没想清楚吗?
就是,来都来了,有什么好想的。唐红仿佛豁出去地说。
连唐红都这么说,周近远看着大家耸耸肩,苦笑一下,只好当自己没说过。其实我们都能感觉到,周近远为什么犹豫,唐红应该也早有所察觉,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说了刚才那句话,有点跟他较劲的意思。
唐红用一声低沉的咳嗽,使车内的气氛重获轻松,接着她问方晓青:
你的ipad拿来没有?
拿了,方晓青说,在挎包里。
拿出来,唐红接着对大家说,我们干嘛不看部电影呢?
在车上看?方晓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就在车上,你看这里环境多好。
我表示赞同地说,主意挺好的,可这里没网络。
方晓青却说,这个嘛,我一早就下载好了。
说完朝我们做了个鬼脸,从挎包里拿出配有白色皮套的ipad。
我们把ipad放在中控台上,随后五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就像把五个西瓜堆在筐子里。雨在水库里发出遥远的哗哗声,在车顶发出近在耳边的嗒嗒声,我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杂志大小的电影,是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拍摄于1966年的片子,片名就像下雨一样简单,叫做《放大》。
电影讲述了一个摄影师,偶然在公园拍到一组人物照片,当他回工作室把照片冲洗出来,一桩谋杀案随之浮出水面。他在第一张照中看到一对中年夫妻,似乎还有隐藏在树丛里的一把手枪,第二张照片中年男人不见了,中年女人正眼神慌张地盯着镜头,在第三张照片的一棵树后面,他发现了异常,于是尽可能地将照片放大,模糊地认出那是一具男人尸体。当天晚上,他跑回公园去确定尸体是否存在,真的有一具尸体,他慌乱地找到朋友,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只好懊恼地跑回工作室,发现所有的照片和底片都被人席卷一空。第二天早上,当他第三次背着相机来到公园,尸体却不翼而飞了。老暮还没看完最后一个关于空手打网球的镜头,伸了个懒腰,来不及就发表意见:
有时候我们掌握了部分真相,企图想放大它,它就会稍纵即逝。
唐红想了想,接着老暮的话茬说,我们太想知道真相的背后还有什么了。
这时天色已暗,雨还在下,水库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我们看得太投入了,一点也没意识到窗外的变化,恍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过去,然后从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这种错愕让人感到不适。
我们回到酒店,去餐厅吃完晚饭,心神不宁地走到各自的房间。换上一次性拖鞋后,我先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洗完吹干头发出来时,周近远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连皮鞋都没脱。
你不洗个澡吗?
我问他,实际上是催促他,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约好九点钟去老暮房间。
我想呆一会再洗。周近远拉开窗帘看了眼漆黑的外头,头也没回地说,我只是有点不安,你一点都没感到不安吗?
我点了支烟抽起来,接着一屁股坐在床上说,我想我应该和你差不多,不过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笑了起来。
我觉得像是在犯罪。
没那么严重,只管放轻松点就好了。
这样就能掩饰掉罪恶吗?他也笑起来,随后站起来向浴室走去。
喂,我从后面叫住他问,你喜欢唐红,是吧?
他没说什么,只是冲我苦笑一下。
我和周近远来到老暮房间,他的房间在我们隔壁,唐红和方晓青在我们对面的其中一间里,她们还没过来。窗户开着,外面漆黑一片,风不时地飘进来。老暮正把茶几移到中间一点,直到可以围着它放下五张椅子,椅子是白天我们从各自房间搬过来的。茶几上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五个玻璃杯子,一盘水果,一盒绿色的抹茶糕点,另外一盒是巧克力味的。
我们三个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都没怎么说话。后来老暮扔给我一支软壳中华,我和老暮不时地抽上一口。老暮抽烟时不声不响,透过两个瞳孔,能察觉里面的某个部件正在可怕地高速运转。周近远不抽烟,他跷起二郎腿,扭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对我们吸烟表示反感。大概过了十分钟,敲门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