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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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小说(2)

我走过去开门,唐红挽着方晓青的手,带着一股沐浴露香味,迎面闪身进来。我把门反锁上,转身看她们俩。她们俩还穿着白天穿的衣服。唐红是一件橄榄绿,左胸前有只帆船图案的羊绒开衫,一条黑裙子,屁股圆滚滚的,腿上仍穿了双黑丝袜,不过有可能是新换的。方晓青要随意得多,一件白色夹克衫,一条微喇的牛仔裤,一双红白色的球鞋,头发没有完全吹干,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

我们是不是来迟了。唐红说。

不迟,才晚十分钟而已。老暮将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说。

老暮就是绅士。方晓青抢着说。

接着,方晓青走到老暮边上的位置坐下,唐红跟着坐在方晓青边上,她的边上坐着周近远,我坐在老暮和近远的中间。好像这是墨守成规的,大家事先不需要讲好,也不需要争抢,很自然地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自从方晓青加入沙龙以来,我时不时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们要不要先看场电影?唐红看了看大家问。

我无所谓。方晓青说。

周近远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两个大拇指不停地转动着。他抬起头,稍带讽刺地说,到这会了,我们还看什么电影。

老暮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暗中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后说,近远说得对,电影明天可以看,现在估计也看不进去。

好吧,那我们要怎么开始呢?唐红耸了耸肩膀说,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那还不简单吗,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方晓青突然站起来,俯身过去抱了老暮一下,顺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样开始不就行了。

老暮受宠若惊地摇摇头,表示意料之外。接着他慌张地朝窗外看看,漆黑的夜里阴风阵阵,仿佛有双眼睛盯着我们。老暮走过去关上窗,拉紧窗帘,确认没有缝隙后,他坐回椅子上说,我们把手机都关了吧。

唐红耷拉着头,用鼻子深吸了口气,拿起酒杯一口喝了进去。唐红是个做事决断的女人,认定的事不会轻易退缩,不是不顾后果,而是她认为自己有能力对做过的任何事情负责。随后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就把手机关了。大家于是跟着把手机关了,放在茶几上。手机在茶几上围成一个小圈子。

先是老暮和方晓青的手结合在一起,他们默契地看了眼对方,就站起来朝靠里边的那张床走去。他们又在床沿站住了,老暮伸手去脱方晓青的夹克,接着解开她的牛仔裤扣子,颤抖地将拉链一点点往下拉,里面是一条粉红色的内裤,冒上来一股温热的体味,不禁让老暮浑身哆嗦一下。面对老暮急不可耐的呼吸,方晓青脸上始终不可思议地平静,她还把均匀的呼吸轻吐在老暮鼻子上,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暮的眼睛,完全旁若无人,仿佛是迎接熟悉的每一天早晨和每一天夜晚,任意让老暮对待自己的身体。很快她身上只剩下内裤和胸罩,它们是一套的,在暗红色灯光的重重包围下,她全身的皮肤焕发出一种暂未露头的日出弱光。显然老暮才不关心日出,他急急忙忙地脱掉自己的衣服,上前将方晓青的腰一搂,两人钻进了被窝里。

我和周近远简直看傻眼了,说实话,这比看恐怖片更让人心有余悸。唐红是背对着他们坐的,所以她故意没有扭头去看,但从我和周近远的眼神里,她所受到的惊吓未必比我们浅。她看似平静的呼吸显然也是强忍出来的,目光里早已火星四溅。她见我和周近远还在那里相互看一眼,就说:

你们俩剪刀石头布吧,谁赢谁先来。

你们俩先来。我扭头看着周近远,立刻向他使眼色说。我知道自己处于什么位置,这是最好的结果。

周近远没出声,这时唐红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拉起周近远就往床上走。老暮和方晓青已经开始动作了,谁也没有想到,老暮快五十岁的人了,这方面一点都不输给谁。唐红坐在床上,她开始自己脱衣服,因为周近远像块木头一样站在她面前,她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胸罩和丝袜后,命令周近远:

脱了。

周近远于是迅速把自己脱干净了,然后去脱唐红胸罩和丝袜。也许是在黑丝袜对比下的结果,唐红和方晓青日出前的弱光不同,她的大腿白得有些晃眼,她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一颤一颤的,正吸引着周近远把头埋进去。随后两人钻进被窝,唐红又用命令的口吻扭头盯着我说,你也别在那干坐着,一块来。

我看着她抖动的乳房有些吃惊,她却把周近远的脑袋推到她下面去,打算用她的上半身来迎接我。我苦笑了一下,心里其实早就被烧焦了。我浑身轻飘飘地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把灯关灭。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记得是周五晚上,因为第二天不用上班,聚会可以晚一些。我们沙龙在南门码头的一家茶馆里,用方晓青的笔记本电脑看电影。我们很少来这种地方看,一般是去老暮单位,用投影看比较过瘾,所以接到老暮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沙龙要讨论什么事。后来我才听老暮说,这是方晓青的主意,电影也是她推荐的。她对老暮说起这事的时候,老暮忙说,我叫人准备一下会议室的钥匙。方晓青却笑着摇头说,最好别去会议室看。老暮对方晓青的喜欢和照顾众人周知,他甚至没问她理由就笑着改口了,那我们去茶馆里看。

我们看的是一部名叫《破碎的月亮》的艺术短片,是一个名叫王小慧的摄影师在德国拍摄的,只有短暂的十五分钟。大致讲了一个中国女人,独自行走在陌生的西方大都市里,经历许多不同的场景。这些场景就像梦幻一般,但有时也令她感到恐惧和不适。她经过一家酒吧,酒吧里穿着暴露,或者干脆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他们头戴面具,百无聊赖,相互不认识却有着极为开放的肉体关系。她为此感到震惊,并试图逃离这些恶梦。最后她跑到一个冰湖,湖中央有个洞,里面出现月亮的倒影,她试着用手去摸,破碎后的幻影使她茫然了……

女主人公最终的茫然让我们有些笑场,我们很少笑场,但类似的题材早已司空见惯,难免会像看完一部动画片,轻松一笑。后来方晓青却提醒我们,有什么好笑的吗?对啊,我们为什么要笑呢?就在一瞬间,我们觉得自己笑得像个傻瓜一样。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已经知道方晓青这个人不简单,但那句话确实又让我们对她有了刮目相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当中有个人脱口而出:

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试试什么,怎么试呢?一开始我还存有疑问,但看到他们四个人脸上的反应差不多,他们也在观察另外四个人的反应,大家都感到挺震惊的,我心里就没有疑问了。我忽然想是谁******说了这句话,但当时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们要不要也试试,后来就悄悄地在我们心里酝酿起来,尽管谁也不提,但心里上下,谁不是爬满上万只蚂蚁。那段时间我们聚会都挺奇怪的,正常看完电影后,故意把话题扯得老远,什么美国的自由民主就是一泡****,那个死胖子又搞什么花头经,飞机失联是不是一场政治阴谋等等,漂洋过海聊了一大通,等于什么都没聊。后来还是唐红戳破了这种局面,也许和她说一不二的教师职业有关,她身上有一股越过性别的勇气,我心里其实挺佩服她的。有一次她在咖啡馆里说:

别等了,我们试试吧。

老暮说,我刚想说这句话。

方晓青说,我赞成。

周近远没说什么,但看他的神情也同意了。

当时我整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我记得自己声音发颤地说,那就试试。

于是我们约好下周六,也就是4月26日这天,来建德度假,对家里人,我们一律声称单位组织去春游,但这事没我们想的这么轻而易举,这天晚上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老暮走过去关上窗,拉紧窗帘,确认没有缝隙后,他坐回椅子上说,我们把手机都关机吧。紧接着,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连呼吸声也不见了,我们有一种不真实感。于是我们抬头相互看看,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就轮流把手机关了。只有周近远耷拉着头,一动不动盯着手机上的按钮,仿佛在等最后一个电话进来。老暮问他,近远,你还有电话想打?周近远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老暮脸色不好看了,你怎么不关机呢?周近远抬起头看着唐红,旁若无人地看着。老暮说,你把手机关了吧,这也是为大家好。唐红假装没被周近远看着,她扭头过去挽着方晓青的手问,你紧张吗?方晓青一脸无所谓说,还行吧。周近远遭到唐红冷落,目光转移到老暮脸上,说,我们有必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吗?这句话无疑像根刺卡在了所有人的喉咙里,导致一时间鸦雀无声。

唐红心里明白这事因她而起,她只好从沉默中站出来,她对周近远说,你吃错药了吧,什么叫鬼鬼祟祟,鬼鬼祟祟又怎么了,又没人逼你来。

周近远望着唐红的目光闪烁得厉害,没多久就湿润了,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未免太不克制了。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对劲,有些发颤,还有点含糊不清,其实我们都应该想到,他差不多是哭着说这句话的: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吗,你别太自以为是了,你吃我醋了吧,可你是我什么人呢,别开这种玩笑了,你以为这么做你就圣洁了,你那只不过是自私,心理阴暗,说别人鬼鬼祟祟,其实你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我和老暮点了支烟抽起来。老暮是我们的头,他做出任何决定都要考虑每个人的感受,原本来这里也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是顺了大家的意思,所以他有点想退出了。老天爷在那看着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但毕竟周近远用一根刺扎进了他喉咙里,他不可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在座的每个人都看着呢。他站起来说:

那我们就不鬼鬼祟祟地各回各屋,洗洗睡觉。

第二天照常下雨,我们没在一块活动,除了正常吃饭,就像没事发生似的,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间里闭门思过,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那天晚上我和周近远九点不到就睡了,等着第二天凌晨赶回富阳。晚上我做梦了,梦见就在我们昨天去的水库边,一个全身****的黄种男子朝我走来。

然后我们对话了,他告诉我他来自文明世界,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我说你们文明世界的人不穿衣服吗?他显然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反问我,文明和穿衣服有什么联系吗?我惊讶地问他,难道你不认为不穿衣服很丑陋吗?他伸开双手,低头看看自己说,我的身体丑陋吗?我于是去看他的身体,发现他除了****是黑色,全身的肤色是一样的,就算是那玩意,也没什么不同,一种看上去挺健康的小麦色,不像我们身上,屁股那一圈最白,脖子和四肢最黑,其余部分不白不黑。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只看到衣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看自己。我居然觉得他裸露的身体一点也不丑陋,反而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文明,我说,你看起来是挺文明的。

我的梦断断续续的,接着又来到傍晚的一个广场上。我看见远远地跑过来一条穿蓝白条纹背心的贵宾犬,一个贵妇打扮的中年妇女牵着它,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身边的一些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他们嘲笑那条穿衣服的贵宾犬滑稽,有点像小丑。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地笑起来,她的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唐红,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像。

她说,那条狗穿衣服一点也不好看!

天桥

牛海堂

[作者简介]牛海堂,男,生于1970年。湖北人。作品发表于《山花》《文学界》《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

一步两级台阶,我盯住自己的鞋尖,正用劲往上爬。忽然,觉得天桥晃动,伴随轰隆声,洒水车与货车在脚下的十字路口相撞。车瘪瘪歪歪,一辆侧卧,一辆四脚朝天仰躺。司机受了伤,气力仍充沛,指责对方违反交通规则,占道,深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轻伤不下火线,二人捋起袖管,准备用武术捍卫真理的尊严。人群像口袋,密不透风包抄现场,围成个椭圆形的坑。天桥上面也堵住了,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观望。交通拥堵的场面像车展。读我们编辑的报纸得订,桥下新闻免费,且含视频。我被卡在人缝里,前不能前后不能后,心急如焚。有人报了警,堵几里路,车队见首不见尾,警察一时无法赶到。我没闲心瞧热闹。人命关天,我的朋友国良病了,晚期,我去探望。

早晨,我刚走到报社门口,得到国良病危的消息。话筒那头传来哽咽声,他妻子素来乐观,笑口常开。就像有阵风袭来,我预感不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来吧,马嫂说,来见国良一面。

篮球教练国良,像一匹马,体内免疫细胞骁勇善战,以前从未体验过什么叫生病。溃败的病毒部队毫不气馁,潜伏后方,休整。乘他卸了戒备,蓄势猛一反扑,他如一堵墙轰然倒下了,接受治疗。手背全是打点滴的针孔,一天十几瓶。作为援军,药物在消灭病毒的同时,也杀死了若干免疫细胞。科技再进步、发达,也难分清血液里贴身激烈肉搏的敌与友。医生无回天之力。国良明白自己的病情,要求回家。马嫂不忍心放弃,坚持住。她劳心劳力太疲惫,昨晚,头一歪,靠在国良枕旁睡去。半夜突然惊醒,察觉国良额头发烫,像火焰般灼烧。国良在昏迷中念叨我的绰号,老幺。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国良了。他在医院煎熬,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我还蒙在鼓里,每晚和同事出去,喝酒打牌散步,沉浸在富贵场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