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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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散文中国(2)

那个比我大一点的春祥,是我本家的小叔,他很晚才勉强说上媳妇,村子里的人们都瞧不起他家,没人愿意给他说媳妇。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在学校里可以随意捉弄别人,谁也拿他没办法,我们都羡慕他——他居然没有任何抓手留在我们手里,但是他爹却羡慕我们。我们小孩子比荒地上的野草长得还要快,小小的心也在疯长,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心都慢慢地向大人靠拢。没有说上媳妇的春祥,在某一天里,突然害羞般地、慢慢地、孤独地低下头来,背后也开始有人在指指点点着:“这么大了,还说不上媳妇,看来不好办了。”这个逐渐长成人的孩子的焦虑,也许就是那个家庭里最大的事情。他又好像是在突然之间走向了孤独,他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周边的孩子也不约而同地孤立他,或者欺侮他。他走路始终低着头,歪歪扭扭的。他有太多的无奈,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孩子。紧接着他便开始了疙疙瘩瘩的婚姻,最后他带着不满、委屈、悲愤,以极端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他也许留恋的世界。我没能够出现在他出事的悲凉现场。听人说,其中一个叫胜利的、当初也没有娃娃亲的、曾经的男孩,面对他的极端离世泪流满面,这是另一个曾经的苦命少年在送一个同龄的朋友上路。而胜利,却与小红成了真的两口子。这其实是一场误会,而又更像一场游戏,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服从着冥冥之中的规定。比如胜利,他当初与小红开玩笑,如今他们却走到了一起,也或许就是前世的约定。而我本家的小叔,他好像处于那一场游戏之外,也更像一个游戏的制造者,一切看起来他好像超然于外,然而最终他得到的只是痛苦与孤独,也许是人生误会了他。他留下的只是越来越倾斜的、越来越瘦小和猥琐的背影。有太多的往事被小村子模糊掉,但却以相同的或者不同的方式在小村子里不着痕迹地年复一年地继续着、演绎着。那些涩涩的青春也深藏其间,只是在某个时间里被我们不经意地漏掉。

少年羊

朱以光

[作者简介]朱以光,四川省通江人,现居德阳。时光漫漶,生活艰辛,惟喜写作。《少年羊》系处女作。

中午时分,我穿上了妈给我缝制的红色内裤,正在帮妈打下手,说是打下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无非递递勺、舀舀水,那时缺衣少食,吃饭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做一顿饭没有多少活路可做。这时,海娃子来了,我很兴奋,就偷偷地把腰带拉开,露出红色的内裤向海娃子一晃,说,你看,我都穿好了,你准备好了吗?海娃子点点头,就站在桌旁等我。妈问他,海儿,你们吃了吗?海娃子抿着嘴说,吃了。也没有多的话说。妈又问,吃的啥子呀?苞谷糊糊,仍然没有多的话说。说话间,饭已经舀上了桌,苞谷稀汤,全是水,几个碗,都冒着热气,弥散在矮小的屋子里,成了白色的雾气。妈说,海儿,来,再吃点。海娃子还是惜墨如金地说,不吃。我们就稀里呼噜地吃起来。我想吃快点,可是那稀汤一点不给我面子,把我烫得连吐带叫,眼泪都涌出来了。妈说,死驴日的,你慢点嘛,哪个跟你抢蛮?海娃子抿嘴笑了,但也只是个笑意,他依靠着门,站在那,脚一点一点地;我用手把眼泪抹去,继续稀里呼噜地吃,只是再也不敢快了,像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一样,吃得矜持,吃得小心翼翼。

最后一口饭还没有下肚,我已经飞出了家门,海娃子紧随其后。我从羊圈里牵出羊——其实,哪里像羊圈,只是在我家露天茅坑旁的一棵核桃树下围了几围茅草而已;那羊倒是好羊,纯白色,头小尾大,头上一对弯角,乳白色的,晶莹透明,像一件艺术品;尾巴短小,四肢有力。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摆的,但头很端庄,很有绅士风度,真的,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认为——我们绕过村子的后面,到海娃子的屋后,等他也牵出羊——一只黑羊,像炭一样黑的羊——然后就向河坝里赶去。河坝中央有一块绿地,长满了红子刺、黄荆子、芦苇丛,它的四周都是鹅卵石,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的、白白胖胖的,堆满了河床。这么一说,你可能有点明白了,哦,这河坝是历次洪水的杰作,绿地两边是洪水的通道,右边是主洪道,左边是辅助泄洪道,这些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没有哪个去打造。我们的羊就是要到那绿地上去吃草,那绿地虽小,但也算是百草丰茂,应有尽有了;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可以把羊紧紧地吸引住,不让羊跑——跑什么呢?四周都是鹅卵石,这又没法吃——这样,我们就解放出来了,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做我们的事情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到河坝,情况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老远就看见大大小小的牛占据了河坝,黄的、黑的、白的、花的;肥的、瘦的;高的、矮的……牛好像比鹅卵石还多,牛主人像长长短短的黑棍子分插其间。我明白了,今天下午,全村的牛在评等级分,也就是根据牛主人养牛的肥瘦好坏,评定一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在当年给牛主人计相应的工分,用这个工分就能分到相应的粮食。看到这么多的牛,像人开会一样,集中在一起,多么有趣啊,那牛在一起,是不是跟人在一起一样呢?是不是有牛也像人一样要哗众取宠、卖弄风骚呢?我们赶快把羊赶到绿地,就跑去看牛,已经忘了我们要干的事情。你看,蒲家的牯牛看上了张家的母牛,它躁动不安,眼睛鼓凸,牛头抵地,四脚乱刨,将脚下的鹅卵石掀得嚓嚓响,好像整个河床都在摇晃,不一会儿就刨出了几个大坑。牛绳也被挣脱了,那牵牛的蒲家姑娘春花吓哭了。那牯牛可不管那么多,它飞天尥蹶子,像发了疯,想要用气势霸住张家的母牛,张家的母牛一迟疑,它就扬起前蹄,嗖的一声爬上了张家的母牛背。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张家的狗娃子哭起来,还骂蒲家春花不要脸;蒲家春花束手无策,越发大哭起来。然而那些大人婆娘却哈哈大笑,拍手打掌的,高兴得死去活来。小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更是不知所措。这时胖胖的罗表婶上前拉住春花的手说,笨女子,莫怕!两个牛儿在玩耍,莫得事!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这边还没有结束,那边又起了哄闹,我们马上赶过去,原来是李家和王家的牯牛都去闻王寡妇的母牛屁股,王寡妇的母牛就像王寡妇一样洁身自好,遮遮掩掩地不愿就范,这可能刺激了李王两家的牯牛,它们竟然打起架来了。哎呀,两条牯牛各自把尾巴夹起,两对硬角抵在一起,哐哧哐哧地发出金属撞击之声,你进三步,我退四步,那脚蹄跟鹅卵石都嚓嚓地擦出了火星,弄得地动山摇,很吓人!李家和王家的两个男人都拉不开这个架。大家又兴奋又害怕——那时乡间没有一点娱乐活动,看看牯牛打架也是一种乐趣呀,但又怕牯牛发起狂来,顶死了牛是一种损失,顶死了人那更是不得了的事情。大队革委会主任耐不住了,跳起脚骂:妈那个**,一个二个都看傻了吗?你硬是要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才安逸哇?赶快去找火来烧!几个男人一听,不敢怠慢,马上跑到附近一个蓄草的树上,每人扯来一抱谷草,一个胆大的用抽烟的火柴点燃,呼的一下塞到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下面,哗哗哗地燃起来,那两个牛头都快点燃了,已经有一股皮肉的焦糊气味了,但仍然不松开。大队革委会主任说,快点!继续加谷草!于是那胆大的又塞了一堆谷草进去,浓烟滚滚中,李家的牯牛首先败下阵来,跑到了一边,王家的牯牛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跑到王寡妇的母牛后面,嗖的一声就爬了上去。大家笑得更欢了,大队革委会主任说,****的,原来是争婆娘哟,整得我们干着急!

我看得津津有味,海娃子却说,走哇,有啥看头?我说,再看一会儿。他说,你不整鱼啦?我这才想起穿红内裤的事情,说,咋不整?走,现在就去!我们一路小跑,跑到绿地左边,就看到上次洪水过后所形成的一个小水潭里,有鱼在游。其实,这早就是我们预料到的事情。我跟海娃子爬到麻柳树上,各自弄了一抱麻柳叶,抱到小水潭边,找了一块大石板,在上面用石头砸。随着一阵乒乒乓乓之声,一股股绿色的汁液就从大石板上慢慢地流进了小水潭里。我们把麻柳叶砸得稀烂,然后浇水将石板上所有的汁液冲进水中。我们两个都累出了一身臭汗,我把上衣和裤子脱了,那红内裤就鲜艳地露了出来。我就有点得瑟,因为过去穷,哪里穿过内裤?衣裤一脱,就是个光胴胴;今天不同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内裤了,我抬头挺胸,很想像村里的建娃子那样,用鸡鸡把内裤顶得高高的,但没有成功。我转念一想,觉得这个没有办到,可以慢慢来嘛,不用急;我的红色内裤红得像一团火,在我的腰胯间燃烧,这就足够我高兴了。海娃子也脱去了外衣,露出了点子花的花内裤,颜色半新不旧的,绝对没有我的显眼。

快看快看!海娃子突然叫起来,我吓了一跳,眼光连忙转向海娃子手指的方向,原来水面上已经有鱼在乱蹦了,那些鱼,翻着白肚皮,不依鱼路,到处乱窜,有的窜出了水面,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又“咚”的一声,落入水中。我知道,麻柳叶的药性起作用了。我跟海娃子马上下水,用手捞鱼就是了,哎呀,那个畅快,简直没法说!白条儿、斑鱼子、桃花子、红嘴鲤鱼,到处都是,我们手一捞绝大多数就毫无反抗地来了;少数的,中毒还不深,估计心里不好受,就在水面蹦来蹦去,我们的手一挨身,它就吃惊似地一窜,这就逼得我们跟它比斗志。我们在小水潭里,左右奔突,手脚忙乱,不亦乐乎。这时,我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声音,还没有辨别出来,我就停了下来,大声说,莫动,听!海娃子吓了一跳,他马上靠近我说,啥子?我没有搭腔,只是坚定地把右手掌搭在右耳上,仔细聆听。哇儿——哇儿——,这一下听清楚了,像婴儿的哭声,从小水潭东边的角落里清晰地传来。我有点害怕了,这儿哪里会有婴儿呢?如果真是婴儿,那他不会饿死吗?海娃子这时却胆大了,说,怕个锤锤!走,我们去看看!我有点犹豫,海娃子说,莫怕!你跟在我后面,我不怕!我确实害怕,我跟在海娃子后面,心里咚咚咚地跳,那个心子好像也怕得快要飞出来了一样。嘿!这是什么?海娃子惊叫起来,我从他的肩膀看过去,一个黑灰色的家伙趴在一个没有水的低洼处,头扁圆扁圆的,身子像鲢鱼,拖着长尾巴,有四个脚掌,身上的肉皱巴巴的。我也从没见过。海娃子想用手去摸,我说,妈呀,咬人哦!他马上缩回了手。我说,你看住它,我去挎个麻柳皮来,我们弄个套套拴住它就好办了。

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天空一下子黑沉沉的,好像一床巨大的黑棉絮要把我们盖住。我们各自一半分了鱼,用柳树条穿过鱼鳃,各排成一长串。海娃子还提了那个怪家伙,准备回家。这时突然下起了暴雨,哗哗哗地,周围全是雨声,很快整个世界全是渺茫一片。羊在不断惊叫,好像在狂喊救命,声音极为凄厉——羊怕下大雨,一下大雨它们就恐惧。我们还没有赶过去,一白一黑就跑到我们身边,咩咩咩地直叫,仿佛我们才能给它们安定和温暖;那满身的雨水直淌,洗得它们黑白更加分明。我们头上、身上也直淌水,眼睛都睁不开,我将鱼串移到左手,腾出右手,摸了一把脸,雨水马上又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抚摸着我的白羊,说,莫怕!有我嘞!可是海娃子的黑羊却不停地叫,不停地跑,声音越来越凄厉,海娃子连喊带叫,它都不听,还是拼命地叫,拼命地跑。海娃子把那个怪东西交给我,说,我不要了,给你!我撵羊去!然后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只是那羊凄厉的叫声不时传来,经过雨声,就远远近近、断断续续地,给人一种似真似假的虚无感。我拍了拍羊,说,走!我拔腿就跑,羊就跟在身后。我只顾跑,也忘了手中的鱼。跑到一处黄泥坡地,像抹了油一般滑,我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白羊跑上去,看我上不去,又跑下来,咩咩咩地叫,很是着急。我气急了,铆足劲往上冲,冲到半途,脚下还是把持不住,哗啦一声,我狗啃屎一般摔在烂泥里,羊就像哭了一样,围着我咩咩咩地叫。我爬起来,周身都是泥,红内裤也成了泥内裤,心里觉得可惜,这一可惜才一激灵,想起我们的衣服还在河坝里!我向河坝一看,一下呆住了:齐头水来了!那真是一道红色墙壁在奔跑,所到之处,乱石滚响,浊浪冲天,势不可挡,一片汪洋。我周身发冷,我大声喊海娃子,但没有回应,只有雨声。再看河坝,已全被红色的泥汤覆盖了——绿地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只剩泥河两岸模糊的田地。我牙齿打颤,浑身发抖。雨小了一会儿,又大起来,我继续往家里跑,身子紧紧的、小小的,我好像不是我了。跑到那核桃树下的羊圈处,羊却只是叫,不过来。我去牵,它往后缩;我去赶,它往别处跑。我气得大吼,它却更加急促地叫,那从未有过的凄惶叫声让我有点恐惧。我没有办法……我转过身看羊圈,一下子呆住了:那羊圈在慢慢地下滑、下滑,茅草房垮了,黑桃树倒了,地面陷下去了,茅坑四分五裂了,声音不大,全被雨声遮掩了……

那场暴雨引发的洪水冲走了十三头牛,五只羊,两个人。海娃子和黑羊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或许就埋在河坝里的卵石下,或许被洪水带到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