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回家的怪物,妈说是娃娃鱼,长得像娃娃,叫声像娃娃,不吉利,幸好我命大。妈说,你看,海娃子不就……天下雨刚好没猪草,妈就口中念念有词,用猪草刀三五下宰了,喂了猪,辟了邪。
我的羊就暂时关在猪圈里。每天放羊时,我打开猪圈门,羊就走出来,等着我关好猪圈门,然后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向哪儿,它就跟向哪儿,无需绳索,无需吆喝,我们似乎心有灵犀,它有草就吃,有水就喝,一见我走得远了,就咩咩地叫两声,又匆匆地跟上来。有时我置身于熟悉的草地,难免想起海娃子和他的黑羊,那时我就像灵魂出窍,眼睛无神地看着一处,一动不动;而脑海里却是翻江倒海,奔腾不息,海娃子就像在草地上跟我斗鸡嬉戏,我们右腿直立,双手抱住左脚踝,用曲成“v”形的左大腿尖角去抵压对方;而他那黑羊也好像正跟我的白羊在那儿表演似的斗角:两只羊各退后四五步,然后缓缓地靠拢,跃起,将角轻轻地抵在一起,仿佛都怕伤害了对方,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幕天席地,我们都为友爱而战,通过斗鸡斗角传达出来的全是绅士风度的东西。这样的情景你只能在戏曲舞台上才能欣赏到,就像那优雅的京剧,一举一动,都有美丽的程式。我就这样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在过去的生活之海里浮游。我的白羊是否会想起黑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白羊经常过来用它温热的嘴唇触碰我的手,让我从梦一般的世界里惊醒……
有一天,妈说,你大姐大了,要跟老人婆了。我知道这事,但我仍然惊讶妈为什么正经八百地跟我这个小孩子谈论这事。妈停了很久,说,这咋办啊?啥子嫁妆都没有!再怎样,装针线的箱箱还是要备办几样嘛,唉!你那个爹又不在家,我到哪里去弄钱啊!我沉默了,我知道妈是磨子压到手了,确实没有办法了,父亲在外地修公路,其实是去独自享清静,整个贫穷的家庭就扔给妈了。现在,大姐要出嫁,这是大事,不考虑也不行啊。我见过别人家姑娘出嫁,唢呐声声,鞭炮轰鸣,一乘轿子,里面坐着新娘,红艳艳地,四个人抬着,后面还跟着两个换肩的;抬箱笼嫁妆的紧随其后,连成一条线;沿途都有人看,看新娘,看嫁妆,好像是自己结婚一样高兴。妈说,要不,把你的羊卖了,给你大姐添嫁妆?我一下就急了,眼泪哗哗哗地流出来了。妈说,唉,你大姐苦啊!她没有再说话,又去忙她的活路去了。晚上,妈好像在跟大姐说什么,大姐的声音很大。我心里很惭愧,觉得对不起大姐,大姐确实很苦,她跟妈一起起早摸黑,撑持着这个家,看护着我们四姊妹,一个少女应该享有的,她一样也没有,粗布烂衫的,缺吃又少穿,她在大队专业队好不容易打个牙祭,都要把那几片宝贵的蒸肉包回来给妈吃,妈又偷偷地给我们尝一口。我很想听妈的,把羊卖了,但又怕对不住羊,羊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怎么能狠心地卖掉他呢?
第二天麻麻亮,妈和大姐就起身去40多里远的山里背木料,准备请人做嫁妆。直到天黑,她们都没有回来,第三天中午妈回来了,但大姐的脚被木料砸伤了,妈找亲戚帮忙才将两根短小的木料和大姐背回来。我看着大姐肿大的右脚,心里不是滋味,我咒骂自己。我说,大姐,还是把羊卖了!大姐生气地看着我,两眼似乎有火,说,谁再说卖羊,我就不喜欢他!大姐拖着痛脚坐在饭桌旁继续做布鞋——按风俗,婆家人每人一双布鞋,那是嫁到夫家必备的见面礼。有时大姐脚痛起来了,痛得眼泪直流,我背过脸去不忍多看,又去跟妈说把羊卖了,妈总是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什么也没有说。
三个月后,大姐出嫁了。我们家没有摆酒席,大姐也没有坐轿子,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不是在结婚。这都是因为我们家成分不好,又穷,并且弄得不好还要挨批斗。天还没有大亮,母亲就偷偷地哭着送别大姐,大姐两眼泪花地跟人走了,去了30里外的玉皇坝,去寻找她新的人生之路。
父亲回来了,但他只能住几天,又得离家修公路。他去抱二弟,二弟大哭起来,父亲有点尴尬,说,小娃,不认得我了吗?妈连忙说,莽子,快喊爹,这是你爹!但二弟还是大哭,边哭边说,痛……痛……妈抱过二弟,用手试探,才发现,二弟的右大腿根痛。第二天,父亲就背着二弟上街,医生一检查,说,这是大疖子疮,赶快住院治疗!住院治疗?哪里有钱呢?没钱难倒英雄汉啦,没有办法,父亲又将二弟背回家。家里也没有钱,猪圈里有一头猪,按规定只有一半是我家的,另一半是必须交给国家的,不然就犯法。再说,这猪也不够国家规定的斤数,若杀了,也犯法。家里的鸡,都卖了,才给大姐置办了几样衣服。家里其他的板凳、桌子、农具,又没人要。父母不吭声了,我知道,唯一能卖钱的只有我的羊了。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觉。我哭了,但我又怕父母听到,我就蒙着被子哭。妈还是听出了什么,她叫我,我不应,我只好住了声。半夜,我起来,对妈说,妈,把羊卖了!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片静寂。
天亮了,父亲去牵羊,羊不走;我去赶,它也不走。我就说,羊啊,你跟我走吧。它只是望着我,咩咩咩地叫。我就往街的方向走,羊就跟着我,就像我每次放羊那样,只不过,这次,在羊的后面,还跟着父亲,在父亲的背上,还背着我的二弟。我们走过谱子岭,走过燕子湾,走过聂家坝,又过了诺水河的大渡船,走上了平溪坝的老街。一路上,有草,羊不吃;有水,羊不喝。它好像是一个赶场过街的人一样,目标是街上,一直向前。到了平溪食品站,我站住了,羊站住了。背着二弟的爹过去跟人说了几句话,就过来两个嘴含短尖刀的屠工,一个抓羊角,一个抓羊尾,动作熟练,很有劲道。但羊蹬着脚没有动,它看着我,眼中有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我连忙用手去揩,但两个屠工一用力,抓羊角的拉,抓羊尾的推,羊就边叫边被推进了大门……
忽然想念
嘎玛丹增
[作者简介]嘎玛丹增,男,作家、摄影师、旅游规划师。著有《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和《神在远方喊我》等,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台湾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四川散文奖特别荣誉奖”等。
夏天的雨,很突然,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雨过之后,天变得很蓝。有流云几絮,薄纱样挂在城市上空。地表上漫漶的湿热气息,给人一种呼吸沉闷的压迫。院落里有几棵挺拔的银杏,暗绿枝叶经雨水冲刷,泛出柔和亮白的光,沉积的雨水还在一滴滴地落下来,被修剪得已经不像植物的绿篱悉数收容了。透过女贞湿湿的枝桠,看得见一树海棠点点猩红,独自嫣然。
你说过,你会坐在树林里,静静地等待。等到松风明月,等到地老天荒。可以确定的是,太阳午睡去了。寂静的树林在你身后,显得有些潮黯和萧瑟,有如我相对孤单的心事,纯然缅怀,彻骨怜惜。林子里没有翅膀,听不到鸟叫。也没有证据表明,路过我身上的风,在吹袭你藏青的长裙。那些枯黄的叶,在你身边逗留了多久,为何枯涩依旧?矢车菊躺在竹篮里,仍是古代的模样。看到那些花朵,我看到了精致的高贵,似乎已在你身边端放数亿光年,一如你安静的美丽,在我心底恒久如新。
我想靠上去,靠近你。轻抚你的长发,访问你的呼吸,和你说说西藏,或者草原上的羊群。我不要燃烧和灰烬,更不要你等成石头。
我的看见,或许只是一个梦境的拷贝,被你的照片洗印了出来,就像阳光和草木一样古典。事实上,过去很长一个时期,在烟火世界,我有很多想法和需要,可以通过酒色经营变成事实。比如走进不同的房间,就可以遭遇式样古怪而短暂的爱情。遇见你那个晚上,我开始重新掂量自己,试着把伸向世界的手,收回怀里。之前,我总是不停地要着什么,在你面前,突然想到了后退,甚至希望为你披星戴月,陪你站到黑暗尽头。
我不想这样长留,长留于你走去后的辽阔孤独。世界上,黑白之间没有中间色,有什么距离长得过生死两地呢。我宁愿继续和你咫尺天涯,只为看见和观想,就像我们赤贫的清白,因为布衣紧裹的情感,足以累世骄傲。那么,就让我为前世为今生为未来,为一场死生几劫均不能身亲相拥的久别重逢,再倾心几生几世,又有何妨。
只是,太多花开的生劫旧忆,都落在树上了。
一个女子把自己一段段地打开,让我进去。小时候,为了一根脱落的鞋绊,躲进了谷仓。独自看着新布鞋,泪,悄然落下。一个孩子,对一根鞋绊的松落,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想到母亲会骂,难过起来。不敢声张,怕惹来伙伴笑话。这一段,预言了你的成年,眼泪和悲伤,从此,都在自己的库房。如果我出现在这一段落,会为你缝好鞋绊,或者新送你一双色彩鲜亮的鞋子,有高高的后跟、兽的毛孔和精细的纹路,尽管你更喜欢母亲的粗麻针线。我要等你慢慢长大,但不要你躲到仓房。
一直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跟鞋子纠缠的梦。梦中,我一直在死牢里奔窜,试图摆脱死亡那张阴沉的嘴脸。潮湿、阴暗、恐惧、孤寂、绝望、无助、不舍……所有这些凶神恶煞的东西重重包围着我。坐在监舍狭小的水泥窗台,掰着指头计算活着的时间。天空在厚云上面,根本看不见天空。这个臃肿的城市一旦进入秋天,就永远离开了天蓝。雨,像秋天的样子不停地下。雨水源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飘过窗口冰凉的铁栏杆,洒在脸上,冰凉。檐里的雨水哗哗流淌,顺着高墙弯曲而下,划着没有坐标的地图,既来历不明,最后又不知去向。伸长脖子,想看得远一些,弄清雨水的去处。灰暗的高楼,遮挡了一切。我没有杀人越货,也无事实上的犯罪经历,为啥糊里糊涂地成了死囚呢?这个疑问,比死亡的迫近更让我惊慌疑惑。我甚至听到了老鼠在地洞里集体窃笑。突然发现鞋子不见了。分明记得,之前放在潮暗的地板砖了。为了找到失踪的鞋,我在阴湿的死牢里四处寻找。到处都散发出霉雨天气的铁锈气味。污秽的雨水漫漶在牢房,弄脏了我雪白的袜子,脏得惨不忍睹。
光着脚丫等待死亡,我很不习惯。我坚持,要找到自己的鞋子,直到冰冷的脚把我从梦中冻醒。
关于这个梦,我坐在上午的办公室里,翻开弗洛伊德,想寻找一个答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你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一只鞋和鞋绊的远年。我从故事里,完成了梦游。
我们走去很远的路,就想看到梦的式样。半生颠沛,渐渐忘了挥手和告别,你却不期而至,如此猝不及防。相遇的突然,如七月冰雪。我该感到干净还是寒冷?而我对今生相遇皆为重逢的禅语,竟是如此浑然无知。
结果,你长如永恒短如一瞬的等待,因为相遇,分崩离析。你说不如留在梦里,继续给自己一场伤心不绝的虚构。很多真相,都间隔在钟表外面,只有站在时间里,才可以触摸苦难的体温。
十九岁,夏天的清晨。你在校园外的集市,吃一种甜腻的蒸梨。颗颗黄褐的蒸梨,在一口黑色的锅里,随透明黏稠的糖水一起翻腾。你的目光盯着它们,拿一双筷子,想选一颗最漂亮的。手里的白磁盘,已经幸福地摊开,却不料另一双筷子和另一个白磁盘,也看中了那颗最漂亮的黄梨。
“我回头就看见了你。一见白头,我们却不知。”
我有把那个梨夹进你的磁盘里么?“你轻轻地轻轻地,夹那颗蒸梨,放在我的白磁盘里。然后转身,慢慢地慢慢地,从我身旁离去。”
“我傻了一样站在原地,蒸梨的甜蜜气息,像你留给我的告别,它在白磁盘里,单薄得像我自己,你走去后的我自己。”
关于让梨的细节,显然不是我记得的往事。经年流转,我浑然不觉地成为这个事件的主角,一时措手无依。我是那个在很久以前给你夹过蒸梨的人么?有恍如隔世的香甜气味扑面而来。我很想,真的很想在这个段落把自己放进你的花季。
不管那个梨存不存在,二十年的长途,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纪,我还是被推到了前台。你说,“我是你。你都不知道。”我想过要进入你的树林,像园丁一样照料那些树木花草。翻土、浇水、剪枝、施肥、杀虫、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树木的方向,就是情感的方向,花开的美丽,就是情感的美丽。
我记不得那个遥远的过去,或者,我已经病害了那个时间。如今说出,我一度把它当成了酒醉的钥匙,错误地插进了邻居的锁孔,乃至于我被尘世经验武装的身心,一再错过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