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的风,还没有睡醒,你就背着暮秋,在第一场雪即将封锁道路的时候,无声地走了。你把我扔在了井底。那是唐朝的水井,或是宋朝的水井?这一次,没有忘记,留给我一根麻绳。“就让我把细微的、细小的、细腻的、细致的我和我的感觉与记忆,送给你,当做我在早春遭遇的梦境,或者一封情书,是唯一的一封,也是最后的一次。我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你。”
我所知道的第一场雪,没有落进我的房间。秋天还在彩绘大地的时候,我刚携带满身尘土,从青藏高原重新坐回城市的椅子。我原本风一样的身份不明,自然不知道真相的形状。忘了那个给我井绳的人,离开是为了回去。回到世界最深的地方,与我长别。也忘了,不管你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所有的旅程终要朝向身后。转身,就可以看清来时的背影:除了往事,一无所有。要听到黄昏内部,听到琴瑟相依的召唤,需要毕生附耳。
“你的今昔,都不属于我;我的今昔,没一天不属于你。”很多时候,留在梦里比见到梦总是更仁慈。
我曾经没有信仰,不相信时间和空间,不相信传言和历史,不相信前世今生。于今,我在青藏高原,在诸神的高地,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行走,是我给自己的宿命。而停留,似乎属于别人的姿势。我沉陷于流浪的旅程,回不去我的出发地。道路上,或风雨如晦,或阳光灿烂,那都是一个人的旅程。当永远孤独的时候,害怕孤独,还有什么意义。有的情感太过奢侈,它离开身体到底有多久?此间,我愧于说出它的名字,以免黑暗了你的纯净。
一直以为,我们水一样地流着。水,可以回去么?
我想打开。其实,我原本就打开着的,只是这种打开和关闭一样,打开这个人,夹着纸烟,拿着酒瓶,坐在黑里恐惧黎明,有如你对黑暗的不屑。之前,我没有看见你,也没有看到你的鞋绊和仓房。你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却坐在静寂的丛林,与水云为伴,明月相依,只同星星和草木交谈。那是我无力深入的地方,你的世界你的你。
它是你的时间,你的坚守和纯洁。我在那个时间里,碰巧进入并离开,是偶然还是宿命?如若能在多年以后的相遇里,即便在梦中记得那个时间,无疑,我早就成为你窗前的一只灯蛾。只是,它不是五月的玫瑰,花朵在另外一个幽静的花园里,属于园丁的秘密。
时间是多么的荒寒,就像花朵开成的果实,站在初秋的原野,突然看清了结局。遇见那些馨香的果子,我不敢靠近,不敢用满是尘土的双手,在距离结束最近的地方,摘下你的灿然。其实,我愿意看到自己向你举起了白旗。只是今生,我没有坚固安好的城池可以同时献给你,而你一直是我的女王。我多想这样赞美你啊,等同于赞美我们。
站在远方的女王,懂得青草会疼、星星会疼。夕阳的暖黄走过手背,跌落在傍晚的草地,也会疼痛。这就是爱啊,爱就是相信。爱,是一个人所能献给另一个人的最高敬意,具有悲剧意味的是,这份敬意更多的时候不是被误送就是被拒收。我一定在你记得的时间里死去了。轮回的我,除了一无所有的衣装和为数不多的金钱,只剩下光溜溜的恐惧和绝望。关于那个干净的记得,我实在找不到一句干净的语言可以匍匐。
突然明白,这样曾经,已是永远。我们告慰彼此说:我要用我的脚,走你的眼。你用你的心,走我的生。我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把你的名字写满了白纸,没经你同意,无数次抚摸过你的脸庞;在写有你名字的地方,留下了无数的唇印。事实上,我们都努力把闪念的丰富压成了白纸,从不向对方着笔情感的真容。我不能满身酒气地走进你,也终归没能为你牵手日月。
你说,是时候了,在离我暂时走不去的地方,把泪水藏成无法找见的旧物。这是一种温柔的暴力,有如死亡的斩钉截铁。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你纯善内心深藏的慈悲,要一个人独自承受爱和被爱的全部疼痛。
“你去了自己的地方,走开二十年的间距,这次是我先离开你。”秋深的时候,你真的走了。“老天给我的机会,是让我懂一次爱别人的滋味。我不急,我等过今生,因为你,愿意相信有来世。”
噙在眼里半生未落的泪水,终于溃决。
你就像白雪覆盖的种子,突然雪藏在了一间满是仪表和指针的房间,床单雪白。我知道,雪白是收容的姿势,一直在等我们。你结束了时间,还是时间结束了你?你的离开,因为疾病。之前,我竟粗心得一无所知。你这是不让心里的眼泪汹涌到我眼里。“我无法让自己伤害你,伤你一丝,伤我一世。我离去,像从没走过你的生活一样,这是我的心,我交付了所有,不用你说一个字。”
离开,或是一种睡眠。你的睡眠,像是童话里听不仔细的旁白。我愿意相信,你的睡眠只是一次无人深懂的旅行。你会回来么?当你回来的时候,你怀揣走的深秋,再也看不到梨子的伤口。你说过,你不想走得太远,不要看清比黑还要黑的地方。
那个拿着笔的人,站在什么地方,正在用晨曦清洗砚台。
我等你。等你在荒天水月之下,和桐子花一起回来。等着你从隔世远方,再一次安静地走到我心上。
老屋(外一篇)
孔帆升
[作者简介]孔帆升,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长江文艺》《芳草》《青年作家》《杂文月刊》《湖北日报》等国内外百余家报刊,选入各种年度选本。获中国散文华表奖最佳作品奖,散文选刊征文一等奖等奖项。
老屋是坛窖藏多年的老酒,认真品尝总会令人陶醉。在江南乡村,做屋是一辈子的大事。过去建房不似当今这般容易,光烧砖瓦准备木料就得几年,有了充分准备也还得看天气与年成。通常是两家或多家合着做,有亲兄弟合做,也有族亲合做的,一间大门关几家是常事。大门耳门厢门后门,上天井下天井,前阁楼后阁楼左厢房右厢房,便是多元化家庭共处一檐下的缩影。我记得一个木匠与石匠合伙建一间屋,祖孙衍传那份融洽的感情,两家好得如一家,居然把所生的孩子按年龄排次序:大哥、二哥、三哥,一直排到六哥,女孩也一样论先后称姐妹。平常都是来客互相陪,有好吃的互相分享,有了难处互相帮,长幼分明,兄弟姐妹有别,真正的和谐融洽。时代,地气,人性,铸造了老屋一个又一个温馨的传奇。
时过境迁,老屋成了历过风风雨雨的老汉,再也不在意衣衫不整形象不佳,也逐渐淡化了诸多恩恩怨怨。这里掉几块瓦,那里长出几棵草或一些苔藓,这里被风钻了个洞,那里被动物拱破一块门板。它都纹丝不动,难得理会,甚至于习惯了这种沧桑。将所有倾轧承受,兴许就能留一片芬芳、一片繁华于后人。你看,凡有老屋的地方,必有鸡鸣狗吠,必有古树山泉,必有植被完好的山林,必有淙淙溪流,必有未受外界浸染的民风。
每一处老屋似乎注定了陷入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境。洞开的门扇窗户,任猫狗穿梭,不会有何惊吓。斑驳的木板门与残存的断墙,分明引领阳光更充分地铺存金辉,好驱散久积的阴霉。下雨天的时候,好在有烟火生起,缭绕于瓦舍,替人扫去瘆凉。宗祠依然耸巍,冷清肃静间透出几分敬畏。唯有这初始般的敬祖畏神,才使人知道在道德间行驶,有所为有所不为。无需背清规戒律,也无需空洞教化,保持对自然对人性的敬畏之心,是今人寻求幸福生活绕不过的弯。这样的弯道越多,人反而是更安全的。
巷子还有些幽深,有些宁静,有些待人探寻的神秘,这就好。我抵触直统统没有弯环的生活,鄙视急功近利把前世今生种种功名利禄了然于心的人。
走进小巷便远离了尘嚣。两堵墙面对面深情对视,石板路脚下向前延伸,头顶的一线天突破混沌结构,带给人一份久违的狡黠与朴实。可惜少了生动和有趣,关键是没了少年顽皮的身影,找不到捉迷藏的快乐与走村串户的温存。巷子如祖人丢掉的长烟管,生了些锈迹,无人把摸,没人往里填料,所以难得见到一缕炊烟升起水蛇似的腰身,摇摆着直上云霄。打着马灯、电筒,端着油盏扶墙而行,高一脚低一脚在巷里邻里摸索,乃至簇拥着去办乡社去大欢聚,都要受小巷检阅,被小巷吐纳,小巷是联络乡情的纽带,也是向外释放快乐与忧愁的通道。这样的小巷窄窄长长,伴着“让人三尺又何妨”的美谈远离当代。散淡,烟消,不复有宁静与喧嚣交织的影像。
想起打鼓说书,夏夜纳凉,冬日围炉,磨房里赶磨,那种简单中的精神享受,与童年韶光一同泛起,把我庸常的人生再一次点亮、浸甜。我如数家珍般流连于颓废,总见雕花残落,新人老矣;石柱弥坚,青年垂暮。心头不免掠过丝丝冷寂。但见精华未淹于破败,精致未没于毁损,便油然心升感激!正是乡村,正是这些不忍离去的长寿老人,把一种生活坚守住了,把一段历史留住了,把弥足珍贵的古迹保存了下来。周末,我见到一位70多岁的儿子带领全家去老家看望90多岁的老娘,老太婆耳聪目明,看起来比儿子大不了两岁,她愿一个人过,“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临别,她拉着儿子的手,叮咛又叮咛,那份牵挂,那份骨肉情深,是我见到的最美村景。
同样,在大夫第古民居里,我见到一位上十岁的男孩,坐在木椅上跷着二郎腿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成长故事书。阳光下的少年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演绎着“耕读传家”的古训。任我怎么撩拨,怎么拍照,他都不分心,连眼角也不瞟我一下,与城里孩子离不开手机电视形成绝然迥异。难道我们未来的出路,就只能靠乡村里小大人一般的娃?可他们实在太少了!
“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杞人忧天呢?兴许将来世界无需定力,无需沉静,无需专心,就可以风光无限吧。于我却是不舍传统,难逾世代沿袭的修身齐家之道。越老越对乡村迷恋,尤其对老屋石墩情有独钟。大理石凿就,雕以各种精美图案,雕工的细致入微令人慨叹。不管屋是如何残败,如何落寞,如何风摇曳,它稳稳地蹲在门两边,像尽职尽责的家奴,对主人极尽忠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脚踏股坐,一拨一拨的人嬉戏,磨尽了棱角,呈出光滑平整的质地,纤尘不染。岁月越久,越发光鲜。远道而来的人们,惬意地坐在石礅石门坎上,头倚门柱,摆个显酷之形,娇媚之态,顿然就有了富贵感觉。我们所坐着、站着、踩压着的乡村,哪一样都似乎是我们心安理得的,假如我们想念乡村亲近乡村,也如此自然而然,该是何等的欣慰?
[花开清明]
春分,以花雨分隔昼夜与生死,分得差不多了,就往天空抓了一把,扯下雨雾露出亮光。春在山野里走着,从村庄与河流里走着,从容不迫地走着,一转身就抖落了经岁月打磨过的色彩。
结伴而来的三月似仙子,她细雨和风,春光明媚,暖暖地托出缕缕思念,用柔和、温热、沉实的笔勾勒出一幕幕等不及摸不着的亲情。
又一个清明节伴着生长的绿、欢笑的花草、澄碧的溪水,牵动我脆弱过敏的心。是的,那些矮山,那有碑无碑的土包,我平时是不敢涉足的,怕惊醒住在里面的人的梦。此刻,一颗早无潮润的心在早春里苏醒,带我于青山绿水间,对着一个个朴实的石碑诉说绵绵却是迟到的感恩与悲痛。
是山村悠长深远的呼唤,越过长长狭狭的山河,不顾喧嚣阻隔,在深邃与静谧间诱我一年一度追寻。只需想起,就可放下,什么都会放下,仅携一片血脉之情上路,在凋萎的菊花丛,再次植下新的追思与祈祷,还有一些轻微的痛。
湿漉漉的草丛一夜间绽放了黄的、红的、蓝的、紫的鲜花,也丰富了一些灰烬与香火。一缕青烟飘过泡桐树,遁入去冬开满白花的山茶林。有一两只鸟儿从那里飞临,表述着祖坟山所有的感动。说不定其中一个是受山神遣使,沟通阴阳两隔。这静寂的山野啊,顿然有了某种拱破朦胧的清秀,仿佛天堂亲人又难得地露了善良温柔的笑靥。
两滴泪,坠入丝茅叶片,它要为逝者培一片新绿,好让蒲公英花伞助地下魂灵飞翔,远些,更远些。我所有的心事就是两行湿湿的泪,代替了撕心裂肺的哭,痛不欲生的悲,以及慢慢淡漠麻木了的苦。泪盈满眶,情不自禁,脆弱而又迫不及待,就如孩提委屈时扑入母亲温热的胸怀,一下子就心安了。泪找到亲土,浇出绚丽思忆。
梦里花落知多少?每一个清闲的日子里,意识、梦、脑海、言语间,有着太多相似的情景:一重重山、泥泞小路、飘摇老屋、慈父良母、无尽的风雨……我知道,自己不管身处高楼,还是寄人篱下;不管飞往远方,还是宅在小屋,不管思想多单薄、行为多粗陋,都无法挣脱这些给我深深的影响。它们早已植入心灵深处,令悲悯如影随形。
相思最是在清明。烟雾、岚气,盈满眼睑,我看不清头顶那片蓝天。雨水仿佛从身体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