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三少恐怕比赵御史清楚多了。”那人挤眉弄眼地揶揄道。
“像这类私宅赵世荇既然敢在苏州府里置办,在贵州道上就不知还有多少,屋里的女人也是他众多相好中的一个,真要论起来,他自己恐怕都没个计数。”春三彤睨着目光,“再者说,如今他正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哪还顾上什么砖瓦。”
“你从荀娘子身上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春三彤哼了一声,轻慢地道:“从她身上探听什么出来才真是奇怪了,赵世荇是何等角色,色迷心窍,也不至于糊涂到将心腹之言随便告诉一个女人。我不过是在猜测,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应天府,并一定真是因为南直隶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反而有可能是东宫那边起了什么变故。毕竟詹事府的乱子一出,直接牵连的就是皇太孙殿下,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世荇心急火燎赶回去救火,也在情理之中。”
终日倚栏卖笑,性子也变得阴晴不定。贺七多少有些不悦,但还是接下去道:“三少说的可是前年……詹事府主簿孙洽的那桩悬案?”
洪武二十七年,是《书传会选》《寰宇通衢》编成的年头,翰林众儒臣礼遇深厚,各赐以绮缯衣被等物,朝参则班于侍卫之前,宴享则赐坐殿前。并赐钞宴于酒楼。同年,皇上以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命工部建十楼于江东诸门外,令民设酒肆于其间,以接四方宾旅之京都酒楼建成,其楼有鹤鸣、醉仙、鼓腹、重泽等名,皇上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
这是继胡惟庸案、蓝玉案之后,朝廷少有的几次君臣同宴。尤其谷雨、芒种两时令,又大小赐宴十数次。自中书左丞相李善长及妻女弟侄一干七十余人被处死,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等受牵连而死,这样的情形便再没有过。正当众人以为胡蓝党祸的阴霾已经逐渐散去,十一月二十九的冬宴上,发生了又一件耸人听闻的事。
——彻馔未尽,颖国公傅友德忽而起立。这一幕落在皇上眼中,以为不敬,令其二子来见。傅友德去而复返之时,手里竟然提着两孩儿的首级,鲜血淋淋,情状可怖。在场文武群臣皆为之震悚。皇上更是惊讶:何故如此残忍?傅友德突然从怀中掏出匕首,当场自刎而亡。皇上暴怒不已,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无独有偶,傅友德大殿自杀后不久,十二月初十日,定远侯王弼家中自杀。
对于傅友德的惨死,同在冬宴上的朝臣很难不记忆犹新。至于定远侯王弼,洪武十四年,王弼曾随傅友德征云南;二十一年,以副将军从蓝玉北伐元残余势力;二十五年,又从冯胜、傅友德练军山西、河南——定远侯从军生涯中过从甚密的这三个人,凉国公蓝玉,洪武二十六年以谋反罪被诛杀,剥皮实草,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宋国公冯胜,在蓝玉被杀当月应召回京,一年后下狱。颖国公傅友德,手提二子首级面圣,自戕身死,其后阖家发配。
胡蓝党案是每个朝臣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它使得君臣猜忌,开国功臣相继被诛杀,一干儒臣大将几乎损失殆尽,各级官吏人人自危,在京官员每日上朝前甚至要与妻儿诀别,交代后事;傍晚回家便阖家欢庆,侥幸又多活一日——傅友德会在大宴上自戕,王弼又在不久后自杀,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先太子朱标在世时,因不忍文武肱骨接连惨死,再三劝谏。皇上未作声,翌日将一根荆杖扔在地上,命太子拿起,太子面有难色,皇上大笑,既怕有刺不敢拿,便替他将这些刺一一拔掉。
胡惟庸、蓝玉、李善长、傅友德等人,就是这样的刺,不拔掉,子孙后代怎么坐得稳江山?然而就在傅友德和王弼之事后不久,詹事府的一个小小主簿孙洽,突然吊死在了家中。相较于位列三公的颖国公和兵权在握的定远侯,孙洽这条命实在不足挂齿,可他临死前留下一封绝命书,言称自己终日惶惶,良心折磨,了此残生,乞祭枉死者在天之灵。
詹事府是专门负责辅助皇储的机构,总驭左右春坊、司经局,诸儒轮班侍从,历任内阁重臣都曾在内任职或兼任,地位举足轻重。詹事府出了这等事,自然要由现在的****——皇太孙殿下出面派人彻查。可未等东宫就此事给出一个定论,大朝会上,一名内官监人失足堕井,溺毙身亡。内侍将这消息匆匆禀告给司礼监的掌印监正吴湘湘的时候,吴湘湘正在文华殿外当差。他怒其没有眼色,刚想小声将内侍呵退,就听见大殿上传来皇上低沉的询问。吴湘湘擦了擦额上的汗,不得不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上报。
每年宫内都会有数十宫人无故死亡,皇上从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偏偏那日皇上起兴儿问了,而司礼监的这位掌印监正又鬼使神差多了句嘴:堕井溺死的这名内宫监人名唤孙玉茹,供职于内官二十四衙门中的内官监,是已故詹事府主簿孙洽的族弟。
哥哥死于二十七年的寒冬,弟弟死于二十八年的初春,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区别在于,一个自缢,一个失足。皇上沉默良久没有说话,也不知想到了哪里,文华殿内一片寂静。胡湘湘浑身冷汗浸透,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时候,皇上忽然开了口:彻查。
“这一‘彻查’就查了将近两年,原以为此事会随着二十八年宋国公冯胜的定罪被赐死而告一段落,岂料不久之前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怀疑宫内有人私通外界,结果五千名宫妇连同左右顺门、左右掖门、东西华门、东西上北门、东西上南门的守门宦官,全部被剥皮实草示众。”春三彤道。
贺七点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耸人听闻。可这跟东宫、跟詹事府有何关联?”
春三彤道:“詹事府的事,出在两年前自缢身亡的主簿孙洽。东宫的事,又跟随后失足堕井的内官监人孙玉茹不无牵扯——这两桩看似没多大联系的人命案,如果都跟当年冬宴上颖国公傅友德当殿自刎的事有关呢?”
“三少何出此言?”贺七大吃一惊。
那俊丽的俏男子耸了耸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搁在椅搭上,“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提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只要尝试去反推就不难想到,如果孙家兄弟的死不是跟颖国公的死有关,皇上亲口下令的‘彻查’绝不会不愠不火查了将近两年也没有定论。如果颖国公的死不是跟东宫那边有关,皇上这次处置宫妇和守门宦官的事一出,赵世荇也不会搁下手上一切事,心急火燎地赶回应天府。”
俏男子说完这些,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听不懂?”
“……”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赵世荇一走,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咱们的事儿便好办得多。其余的,之所以你是‘死士’,我是‘细作’,区分身份的时候就决定了我永远比你聪明百倍,你按照我说的话乖乖去做就是,不用去浪费动脑子的时间,因为你能想到的实在有限。”
宽大的袍袖在眼前一甩,男子说罢,便施施然转身而去。
只留下一阵香风,一个背影。
“……你、你说什么了?到底让我去做什么?”
半晌才反应过来的贺七,头顶冒烟地在后面跳脚。
春三彤转过身,略微挑起细长的眼角,神情似有无限怅惘,“与我合作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完全领会我的意思。我是说,赵世荇走了,将逮人的事留给手下全权负责,不正好遂了咱们的意?要知道,糊弄那帮虾兵蟹将可比糊弄赵世荇容易多了。”
“……”
“还不明白?”
贺七憋着一股邪火,咬牙切齿道:“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明白?”
春三彤叹气:“阿七,偶尔用你那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瓜琢磨一下。他们弄丢了人,自然要去弄丢的地方找,你循着小丫头被推下车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安排人去做点儿手脚,让他们多绕几个圈子,最后再来个‘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样一来,赵世荇的人不会起疑心,咱们的事也办成了,皆大欢喜。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领会不了,看来大镇抚选人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劲……”
又一次被这假娘们藐视得一无是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亲军都尉府里屈指可数的几大“死士”之一吗?
贺七顶着一头冲冠怒发,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