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珠被关在笼子里。
如果她的爹爹、娘亲还在世,那对一生与人为善的老夫妻,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正以一种畜生的蜷缩姿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笼子里,双手拷着手铐,双脚拴着铁链。而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脸泪污,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铁笼里的小女孩儿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去。
沈明珠刚被关进这笼子的时候,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因为只要稍微挣扎,就会发现双手双脚的禁锢;还有一股皮毛畜生散发出的腥臭气味,使人作呕。然而她听到一些声音:铁链哗哗作响,笼盖从上面被掀开了;紧接着,那些湿滑又肮脏东西被倒进笼子里,很多很多,几乎填满了大铁笼;她整个人要被淹没了!
她惊恐得想尖叫,可嘴被塞着,只有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凄惨的呜咽。
笼盖子落下来,发出“砰”的一声,随后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她被关在一个满是老鼠的笼子里。
沈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老鼠,黑黢黢的皮,湿冷冷的鼻子,又长又硬的尾巴……她五岁那年,见到照顾她的侍婢阿芳打死一只,足有五六寸那么长,一滩血,死状可怖。当时她在想:真是丑陋的东西,不该活在这世上。
而今,这些丑陋的东西就充斥在她周身,拥挤着,翻滚着,如浪花一样;腥臭腥臭。她甚至感觉到它们不断肆意触碰着她的身体,因为被拔掉了牙,不甘心地用冰凉的鼻子拱她,却怎么都啃不掉一块肉。
小女孩将身体蜷成一个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她在哭,声嘶力竭地哭,可没人听得见她的哭声。
“已经过了一天。”总是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声音如鬼魅一般响起。
原来才过了一天,她感觉就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身在炼狱,身心绝望。
她想到了死,她想去找她的爹爹、娘亲。
可她怎么能死在一堆肮脏丑陋的老鼠里?
谁来救救她?
明琪,明琪,明琪!
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她?!
沈明珠想要大声哭喊,可她喊不出声音。
又一天过去了。
“恭喜你。”那人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传来。没有任何语气。就像他说:半个时辰了;两个时辰了;半日过去了;已经过了一天……沈明珠吞咽了一下。她居然感觉到了饥饿。她闭着眼睛,头发粘腻在脸上,有些也糊在眼皮上,她将身体抱得死紧,除此之外,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周身那些老鼠的骚动,它们也饿了,没有牙齿,吃不到她的血肉,它们甚至没法自相啃食。
死吧,一起下地狱。
哗啦哗啦的铁链响动,铁笼盖子猛地被掀开,她被一只大手拽出了老鼠窝。
熬过来了?
就像那个长相过于俏丽的男人,临走前留下的一句话:“如果你能熬过来。”
如果她能熬过来,就有活下去的资格。
好像,也不是很难。
小女孩儿咧开嘴,唇角干裂,渗出血来,露出一个鬼娃娃一样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她无法不趴在地上剧烈干呕。
“小丫头,若不是我发善心,”那一把阴柔的嗓音道,“再过上半日你猜会发生什么?”
一只半死不活的东西,扔在她前面的地上。这只半死不活的东西蠕动着。
“再过上半日,你恐怕要以这些小家伙为食了!”
沈明珠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两天两夜未沾水米,她腹内空空,呕出的只有胆汁。
以活老鼠为食?
不,她不要!
她宁可去死!
小女孩儿抱着头,发出一阵阵的凄厉尖叫。几天没喝水,居然还能淌出眼泪,她的嗓子也是哑的,声线不高,咿咿啊啊,惨厉的声音却使人揪心。
蹲在她面前的人,眼睛里竟然没有丝毫波动。他用看小动物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轻飘飘地道:“要吸取教训,知道吗?别再妄想着逃。下一次可没这么容易过关了……”
连续两日的饥饿,不足以让人迅速消瘦,连续半年多的食不果腹,却使得小女孩儿整个人皮包骨一样。
原来那个沈家的掌上明珠不见了。坐在铜镜前,这个双眼凹陷、小脸儿蜡黄,瘦得只剩一把伶仃骨头的人,是谁?她揉了揉眼睛,自己都快认不出了,那个曾经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小姑娘……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沈明珠猛地瑟缩了一下。这下意识的动作似取悦了身后那人,他漫声笑起来:“你且准备。穿上新衣,稍晚会领你上街。”
小女孩儿抱着双膝,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蜷坐在玫瑰透雕椅上。她闻言一怔,点头。小心而讨好。
春三彤抱起一架琵琶,朝着小女孩伸出手。
两人走出了风姿楼。
花姆妈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抱臂倚栏,发出一阵啧啧:“真要命,到现在还没放弃。”
“希望越大,摔得越痛。”身侧那人回答,没有任何语气。
花姆妈哼笑了一嗓子,甩了甩手中绢帕,转身便唱了起来:“野蝶难争白,庭榴暗让红。谁怜芳最久?春露到秋风……”
江南之地一向富庶繁华,这个时辰正接近黄昏,西坠的夕阳,在天的尽头抹上一道绚丽的霞彩。大街两侧高高悬挂起一排排大红色灯笼,将青石板的路面衬得愈发热闹红火。街道又连着无数小巷,石桥遍布,水路众多,一汪汪明晃晃的光。此时此刻,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还未收摊,街上也依然有很多的行人,来来往往,喧闹非凡。
沈明珠由春三彤的手牵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已经久不见光,竟有些害怕这样热闹的街市,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周围的路人。
直至来到一处酒坊楼子林立的街道,但见长街北角挨着堤岸的地方有一座亭亭玉立的小楼,楼前一池荷塘,塘边杨柳依依,晚风轻轻拂起檐角挂着的几串风灯,楼内不时飘出一两声玉盘落珠似的琵琶轻弹,还有水乡女子低吟浅唱的婉转歌喉。
一楼正堂的门屏下悬挂着黑漆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独占春风。
小女孩儿的眼睛有些湿润。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原来这里是嘉定。
而这,是沈家经营的酒楼。
或许是上苍终于听到她一直以来的诚心祈求,怜悯她一介孤女,今日便让这人将她带到了自家经营的地方?沈明珠暗自咬牙,她逼退了眼底汹汹的泪意。她要逃,逃离魔掌。
沉住气!
今日是江南巨富宋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宋家虽为商贾之家,在嘉定城乃至苏州府的地位却不低。前来恭贺的宾客如织。一队队身着灰色短衣的侍从托着各色礼品、酒水在大堂内穿行,从大门口到一楼正堂皆是一派热闹喧杂的景象。
“呦,这不是彤倌儿,你也来捧场?”三两个相熟的恩客上前来打招呼。
上了年纪的妇人也真是要命,众目睽睽之下,就敢与男倌这般调笑。这便为书香门第所不齿,清白人家,有邀美狎妓、吟风弄月之雅好,却绝不允许男宠登堂入室。不过今晚风姿楼的春三少是以乐师的身份伴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找准了位置,春三彤朝着两侧伶人略一点头。
事先没有调音、排演,只在当场和了几次声,春三彤的琵琶起了个头,接着一阵红裙翠袖、急管繁弦,整场寿宴拉开了帷幕。
灯火将一楼正堂照得亮若白昼,作为小僮的沈明珠站在帘幕后面,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大户人家外出,总要准备些换替衣衫、少许妆饰、扇子小件等。身为风姿楼里的头牌春三彤的讲究更多,包袱里还装着惯用的碗筷、杯盏……沈明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堂内穿梭来往的人,一一辨认,哪怕她能从中认出一张熟面孔,或者她能叫得出其中一人的名姓——这里是沈家的酒楼,此刻却是宋家的寿宴,如果她做不到一下子让人相信,就不能轻举妄动。
这时候的女孩子,已经不是那个爱哭爱闹的小霸王,她已不知不觉地成长。
宋家的老寿星来了,穿一袭细绢烫染镶滚的大袄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众星捧月一般。他颤巍巍落了座,才招呼众人都就坐,喜笑颜开地看着一众子孙满堂、高朋满座。
沈明珠的心里忽有讷讷的酸楚,若是她爹爹还在世,是不是也该这般子孙绕膝、颐养天年。
两柱香那么长的时间;一众宾客都来拜过了寿,贺礼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
沈明珠站得两条腿都酸了,作为本场寿宴的经办人,沈家驻嘉定城的老管家沈茂全这时才出现在一楼正堂。他将代表沈家的长房来为宋老爷贺寿。
两个年轻仆从在前方拨开人群,后面的宾客便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道路。
真是隆重的出场。
就在此刻!
沈明珠瞅准了时机,抱着包袱一下冲了出去。
虽然嘉定城的老管家仅在她小时候见过她一面,可若她出示那块沈家长房的玉佩,他怎么会认不出她的身份来?这才是她的杀手锏!
沈明珠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朝着乐奏台的方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她倏地定住了脚步。
丝竹乐声轻盈悠扬,间或夹杂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在这样热闹欢庆的氛围里,沈明珠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她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紧跟老管家沈茂全走进堂内的一名楚楚少年。
两个月未见,他似乎长高了。也胖了。不像她,面黄肌瘦的。
他此刻穿一身宝蓝缯料长褂襦衫,袖口和领口的盘扣是麻花扭云纹,刺绣压底,隐约俏色,衬托得一身倜傥,又气派又好看。
“这便是沈家长房的公子?快来上座,快来上座!”
耄耋之龄的宋老爷子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在场宾客听闻此言,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看过去的目光中流露出羡艳和打量。
小小少年有些腼腆,却挺胸抬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沈明珠看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此时此刻她实在是百感交集,是感慨,是惊讶,是自欺,还是庆幸……总之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相聚!
然而在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那少年微微止了步。
他在……等着她让路。
“哪来的野孩子,还不躲开!”
有人上前来拽她,沈明珠就这样被拖拽了开去。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口咬在对方的手腕,使劲挣脱了又跑了回来。她跑回到小少年面前,死死地瞪着他,那神情就像是见到了鬼。
“……你不认得我?”
她的声音小小,微颤。
这话音仅落入了周围几人的耳。正想过去撵人的年轻仆从看向老管家,老管家又看向自家少爷,但见少年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温和地道:“难道你认得我?”
难道你认得我?
难道你认得我?
难道你认得我?
沈明珠大惊失色,她踉跄地往后几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春三彤,春三彤正站在人群之中对她微笑。那灿烂的笑容中,似透着一股子意料之中的讥讽。
“明琪小友,这位是谁?不会就是沈家的小女儿吧?”
宋家的几个年长些的男丁,见状不禁嘲弄道。
沈家和宋家算是世交,沈家鼎盛之时,宋家依靠沈家资助在嘉定城里发迹。沈家如今式微,愈发富贵的宋家,面对着昔日恩人之子难免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沈明珠几乎要大声喊出来:“我是!”
然而她没有。
她看到面前的少年不自在地蹙了蹙眉,他没有看她,只是清了两下嗓子,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款款微笑:“宋家哥哥们真会开玩笑,怎么会呢。舍妹如今正好好待在周庄镇家中,只不过她生性顽劣,也不知胡闹成什么样子,真是叫人操心。”
清越的嗓音算不得洪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耳闻。
一个宋家男丁笑道:“算起来,明琪的妹妹也该有七八岁大了。好像闺名唤作‘明珠’吧?沈家的掌上明珠!”
“没错,我记得那小丫头生得很是漂亮呢!”
气氛热络起来。
这样随意的一问一答,仿佛面前挡路的小女孩根本不存在一样。沈明珠看到四周宾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嘲讽、冷笑、唏嘘、同情……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粗布单裳,灰扑扑的颜色,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如此寒酸,与周遭形成鲜明的比照。
甚至连沈家的老管家和仆从都向她投来不善的目光,好像在责备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小女孩儿倔强地仰着头,她眼睁睁看着跟前少年。
他刚才在说什么……沈明珠好好待在周庄镇的家中?那一路上跟着他颠沛流离逃难到嘉定城来的人是谁?
他说沈明珠生性顽劣,他知不知道他口中那个任性胡闹的妹妹究竟经历着什么样的处境?
她三番五次从那些坏人手中逃跑,每次被抓回去,受尽了折磨和屈辱。可她从未放弃过希望,因为她知道还有一个人等她团聚!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向她保证过永远不会丢下她……沈明珠捂着嘴,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她几乎要冲着他大喊。
可她看到周围正看热闹一样的人群,看到他们探究的目光。她怎么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蹲下来,她将怀里包袱摊在地上,疯狂地在那里面掏着什么。
——葡萄缠枝铜镜、绿玉檀梳子、脂粉漆盒、桂花油……
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出来,撒了一地。
在哪呢;
在哪呢;
为什么找不到了?
“珠儿!”
突然有人叫她。
小女孩儿又惊又喜含泪抬起头,却是那个一身妖娆的俏男人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走到她跟前,将她扶起,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那样,三分嗔怪两分宠溺:“早知道便不让你来凑热闹,搅乱了宋老爷子的寿宴。”
“原来是彤倌儿领来的!”
宾客中不知是谁调笑了一句。
春三彤是风姿楼的头牌,在嘉定城中艳名远播,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
“她也叫珠儿?”
小小少年似有些诧异。
春三彤一脸得意的笑:“刚才听闻贵府上的千金也叫珠儿,真是有缘得很。”
小小少年流露出一抹怅惘:“是啊,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