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珠仰起头,一双蓄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惑、迷茫和无措。她哽咽着,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她咬着牙冲上去,刚要对少年说什么,就被春三彤一把捂住了嘴,“无端挡住人家去路,沈公子不与你计较,还不给人家道谢?”
沈明珠死命地挣扎,可她哪抵得过一个大人的力气。
春三彤按着她,给前面的小小少年鞠了个躬。
“小孩子不懂事,沈公子千万别怪罪。”
“不妨,她也是无心。”
“瞧沈公子这心善的,还为这丫头说情呢!”
她被压弯了腰,眼泪一滴滴落在毯子上。
旃毯上的团花绣晃了她的眼睛,他们在说什么……她怎的什么都听不到。
而后,春三彤也弯下腰。
“刚刚是不是要找这个?”他声音轻轻。
沈明珠怔怔地看着春三彤晃过去的手腕,他袖中一点翠色闪过。
是他;他偷走了她的玉佩!
沈明珠尖声叫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抢,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了。
“够了,”春三彤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他不认你!”
他不认她……
不,不是这样的!
明琪怎么会不认她!
“不信么,”春三彤露出一抹残忍微笑,“你自己去看。”
春三彤伸手往前一指。
原来的空地上已经没有人,那富贵不凡的小小少年由仆从们簇拥着,径直越过了他们,走到宋老爷子和宋家兄弟中间。在老管家的引荐下,他正和其中一位年龄稍小些的宋家男丁互相揖礼。他的脸上是腼腆的笑,显得轻松而惬意。
“看到了吗?他正忙着结交应酬,根本顾不上你呢。”春三彤用力按着她的头,她无法调转目光。
“即便你拿了玉佩也没用,从他丢弃你的那一刻,他便不会再想见到你……现在就算你手持这玉佩去跟他相认,逼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得不认下你,接下来呢……再让他亲口承认自己在危难关头丢下亲生妹妹一个人逃跑?让沈家长房从此在嘉定城沦为笑柄吗?”
沈明珠被春三彤的话震住了,她瞪大泪眼,手颤抖着指向他,“你……”
“很惊讶我知道这些?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我捡到的,”春三彤看着她,“你们的爹娘当年在嘉定经营的势力何其庞大,旁支那些人再厉害,一个沈家不够,再加上一个宋家够不够?怎么可能你人在嘉定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真有心找你,有什么理由跟所有的人说:沈家的女儿如今好好待在家中。别忘了,是他亲手把你推下马车的!”
“可我从来没怪过他……!”沈明珠哭着大声喊出来。
这声音引起了周围宾客的瞩目,但很快又湮没在欢声笑语里。
“你不怪他,可你拖累了他的路。”
“一旦这事传扬出去,沈家长房的唯一嫡孙将一辈子被人唾弃,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也只不过比你大两岁,如果不曾发生那样的事,你或许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现在……”
春三彤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子,忽的生出几分气馁。
她还那么小,这样的年岁,似乎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应该由她去承担。而他不知道自己这些话她究竟能听进去多少、明白多少。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也许她真正不再是那个沈家的掌上明珠了。
“走吧。”
春三彤牵起她的手。
轻柔的晚风吹拂着檐下悬挂的风灯,堂内热闹的气氛依旧热闹,没人知道一个小女孩的伤心。
离开酒楼的一刻,沈明珠突然挣脱了春三彤的手。她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她还没有跟他问清楚!她历尽艰辛才见到他,她不要这么放弃!
沈明珠疯了一般往回跑。
在门口写礼单的小厮正往外走,冷不防跟她撞在一处,手上的一大叠纸散了满天。而那瘦弱伶仃的小女孩儿被直直撞飞开去,狠狠磕在红漆廊柱,又摔在堂前的台阶上。
如雪的纸片洋洋洒洒。
灯火阑珊处,一群宾客走了出来。
沈明珠全身如碾压一般剧痛,她疼得爬不起来,只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一袭宝蓝缯料长褂襦衫的富贵少年,正由宋家子弟陪着,从明灿的堂内徐徐走来。
哥哥……她朝着他伸出手。
然而他经过了她。
他没看到她。
沈明珠抬着手,不断有人从她眼前走过。她眼睛里只有那个少年渐渐离去的背影。一只脚狠狠踹在她纤细的手臂,伴随着咒骂。
是那个写礼单的小厮。
沈明珠发出一声惨叫,然而她没有缩回手,仍直直地伸向那个方向,对着那已经空空的地方。
眼前的情景,奇异地与那一****摔下马车的画面重叠。她仿佛听到有人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看到有个小小少年回过头来找她……那一刻她真的触到了什么。
“哥哥……”
像救命稻草一样,她抓住那只手。
没有任何回答。而后,头顶传来幽幽的叹息。
沈明珠想要睁开眼睛,一只手却覆盖在她的眼皮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即使看不到,她也知道那人不是沈明琪。
她的哥哥,没有回头……多傻啊,那个时候那个年岁,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哪里知道,一切其实只是风姿楼这个头牌的把戏。她哪里知道,正因为自己的脸被涂抹得面目全非,沈明琪根本认不出她来。
但也或许,他根本不想认出她。
春三彤的话何其残忍,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也只不过比她大两岁。有什么理由让他去背负她的人生?如果不曾发生那样的事,她或许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现在……当她不顾一切来与他团聚,他却早已经放弃她。
沈明珠的这一次“叛逃”,遭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惩罚的结果是,她发起高烧,三天三夜,人事不省,连汤药都喂不进去。
“便是大人都未必熬得过来,何况一个孩子。”
熬过来,就有活下去的资格。
可如果她已经不想活下去。
迷离炙痛。
沈明珠极度的疼痛、极度的疲惫,她游走在梦中,周遭漆黑黑一片,到处都没有光亮。她孑然一身,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她想要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而脚下这条路又似没有尽头,她跌跌撞撞,辛苦挳扎,如何都走不完。
她没有死。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软榻上。
藕色的挂帐密密匝匝地挡在槅门两侧,内侧的帘子则是纯白色的,两串燕燕于飞的风铃悬挂在钩子上。透过重重帘帐,依稀可见这间屋子里精心打理的一应摆设——宝彩结华、蕉翠棠红,都是小姑娘闺房该有的布置。
有侍女送来热水。
她穿鞋下地,站在一人多高的座镜前。
因热气蒸腾熏缭,镜面更加看不真切。抬起手,她的手指划过处,抹掉了上面一层薄雾。
铜镜里逐渐显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如墨的发,嫣红的唇,面颊微醺,眼睫上还沾染着水气;右眼角有一粒泪痣,是嫣然的绯色,宛若颤巍巍的血珠儿。
不,这不是她大病初愈时的模样。
整整三日的高烧不退,她浑身的水就像是被抽干了,似一条干涸的鱼,又热又渴,干瘪得快要死去。蜡黄肌肤愈加暗淡,双颊凹陷,伶仃如柴,瘦得脱了相。仿佛躺在软榻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副孤零零的骨架。
昨日的沈明珠已经死去,镜子前的她,是变成的另外一个人。
推开窗子,紫藤萝的花架子映入眼帘,当中一根花枝蜿蜒横斜而下,枝梢小心翼翼地搭在窗前,花朵是深深浅浅的靛色。阳光落在绿叶上的鲜亮,又斑驳在沈明珠的脸上,她望着一片静静飘落的花瓣,仿佛出了神。
今日轮到谁来教她?
春三彤是个严厉的先生,花姆妈也不妨多让,还有那个贺七。每个人似乎都很神秘,就像话本里描述的那些绝世高手,旁门左道、各有神通。每个人又很奇怪,因为他们正将这些本事倾囊相授。当然,并不仅限于教导,还以折磨她为乐。
然而对于忍受折磨,她仿佛与生俱来有着过人天赋。
她不再想着逃,逃不掉,到头来受罪的还是自己。即便侥幸逃了,她又能去哪儿呢。她没有爹娘,没有姊妹,没有兄弟,无处是她的家。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
沈明珠抬起头,进来的是一个白面书生。
鸦青色的葛布袍衫,头戴方巾,穿一双俭素黑履,手长脚长,骨肉匀称。
“我是沈琼。过来坐。”
那人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带任何语气。
“这么快就让她见小琼,你不怕有朝一日她将咱们连锅端了。”
对面二楼,一身俏色的花姆妈正倚靠凭栏朝这边观望。
回答她的是一声哼笑。
那意思像是在说:用不用忌惮一个小丫头?
花姆妈瞟了一眼那炕案前的俏男人,略带嗔意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别忘了当年老金的下场,我可不希望你将来教出一个王冒,或者上官翘。”
“她若有上官一半本事,我倒可以含笑九泉。但如果她是第二个王冒……”
春三彤捏碎了一颗杏子。
“三少真觉得是他?”
花姆妈不安地问。
春三彤修长的手指敲着炕案,一下一下:“我倒是希望不是他。”
花姆妈长叹。
“还有件事忘记说,云南沐王府那边来接人了。”花姆妈道。
“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只是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沈家其实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而你明知道当时在宋老财的寿宴上,那沈家小子当众宣称他妹妹在周庄家里,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蒙骗同在宴上的朝廷的那些人,你却借此让小丫头彻底失去了念想……纸包不住火,你不怕有一天她知道真相?”
“你这些天欲言又止,就是想跟我说这些?”春三彤把肩膀放低,显得意兴阑珊。
“三少,”花姆妈有些无奈,“我知你看重她,可选人不是这么个选法。”
“你错了,不是我看中她。”春三彤歪着头。
“我不明白。
春三彤看着她。
花姆妈心念一动:“难不成是上面的人?”
“不只,还有东宫的人。”
连着闺房的花厅里,一个站,一个坐。
“你姓沈?”
坐的那个问站的那个。
“你也姓沈?”那人反问。
“是我先问的。”
“今日是你我二人首次晤面,你不问别的,唯独对我的姓氏表示关心。除非你也姓沈,或者你认得姓沈的人?”
沈明珠没接话。
无所谓。
天底下姓沈的人繁多。
沈琼却不罢休:“你还没回答我。”
“我自然姓沈。”她答道,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
“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没有考问,便没有答不上来的各种责罚,五花八门,出尽百宝。这些日子以来,沈明珠几乎以为这里就是一座布置精致的监牢,无一日不重复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刑罚。
她是囚犯。
春三彤、花姆妈、贺七等人是酷吏。
没有任何章法。活一日,便要一日受罪。
而今,却来了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教着再正常不过的学问。
沈明珠抚摸着手臂上新旧交替的伤疤,眼睛望着那道随风曳动的挂帘,微微出神。
“你有没有在听?”
沈琼转过身,看她一副神游太虚,十分不悦。
“我只是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白面书生来了兴致。他一向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
“我不明白学这些做什么,”沈明珠回答,“这里既没有人可做将帅,也不会有人去统驭将帅,除非将来谋朝篡位,否则怕是一辈子用不到先生所教。”
如此胆大言辞,换做任何场合她死也不敢说出来。但在这么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然而对方没回答,一种微妙而肃杀的静默笼罩在屋子里。
沈琼看着她。
“难不成让给我说中了?”沈明珠抬起头。
沈琼的瞳仁很浅,使得眼白愈加凸出,乍一看有些瘆人。“不学这个那你想学什么?”他将话题转换得十分自然。
沈明珠耸肩:“一切能让我顺利过关的东西。”
沈琼笑了:“你想通过招募选拔?”
沈明珠没有说话。
沈琼背着手,踱了几步,不紧不慢地道:“据我所知,这次参与招募选拔的有十三个半大孩子,有的跟你年纪相仿,多数却比你年长,受教导的时日也比你长得多。你过关的几率不大。”
所以他便来教她这些无用的东西消磨时日?
“如果被淘汰,我会怎样?”
“如果你能活着被淘汰,”沈琼不含任何语气地道,“你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原来的地方?
沈明珠脑海中一下子闪过那座白墙灰瓦的大宅子,不,那里早已经不是她的家。她又想起在独占春风看到的老管家沈茂全。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要见面……“跟你说件新鲜事吧。最近城里有几处酒楼无故走水,火烧连船,牵连到附近一大片的商铺。结果整条街被烧了个精光,足足毁掉那户人家三代积累的产业。”
“……哪家的产业?”
“据说倒霉的事主姓宋,算得上嘉定一带的首富。想这宋家还是依靠当年的传奇富商沈家的资助才在嘉定发迹,如今沈家家道中落、子嗣凋敝,没想到宋家也好景难长。不过有人因此说,宋家人才刚收容了沈家长房嫡孙,转眼蒙此大难,岂不是招灾入宅,带来厄运。现在城里的人都拿沈家小公子当丧门星一样看待呢。”
走水,厄运,灾星……沈明珠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她以为这个时候自己听到关于她哥哥的这一切,应该有旁观者一样的冷静、唏嘘,或者是幸灾乐祸。
相反,她感到痛心。
那个温吞尔雅的小少年一身骄傲,他饱经忧患,因此自尊心极强。她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竟也学会了曲意逢迎,是在懂得权衡之后,还是终于下定决心抛弃昨日的一刻?
或许他早已改变,可她一点都没察觉,这种驽钝和自私把他与她的关系一步步逼到了绝路。
“你说的那个沈家,不也是你自己的家。”
沈明珠抬头,看着沈琼。
他坦然笑了:“论起来,你的辈分要比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