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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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水调歌(2)

但钟离冶后来再想想,又琢磨出不对劲来——胜娇容不仅是江都县一霸,还是亲军都尉府的自己人,她那时可劲儿地折腾他,仅仅是替无赖帮立威这么简单?

对峙的咫尺距离,不知胜娇容的裙衫熏了哪种香,清幽细芬,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钟离冶打了个喷嚏。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我问你啊,醉三年见面前,你是不是一早知道我的身份?我的意思是,你几次三番使人找我麻烦,那时就知道我是自己人?”

“你觉得呢?”

胜娇容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我觉得……”

“你觉得,任谁走大街上都会遇到行骗的游方僧?”胜娇容掸了掸罗袖,漫不经心地道,“你觉得,区区个把手下人让你给打了,就值得我亲自出面做局?还有,当日在破庙,要不是有人事先将你的捆绳打成活结,你觉得你逃得出来?”

“所以……你真是故意的!你事先就知道我的身份!”

钟离冶有些瞠目结舌。

亏得那时镖局里的弟兄们还调侃他说,堂堂的胜稳婆看上他了,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表面上打哈哈,私以为要提防这泼蛮女子。只不过后来闹腾一阵,再不见对方再露面,他这心里竟也有些空落落的。最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之后的某日,她竟以一个他完全估计不到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钟离冶问道。

“你当时又为什么频频到南门街吃酒?”胜娇容反问。

钟离冶一怔。

“是我先问的……”

“你回答了我,我才能回答你。”

钟离冶瘪嘴道:“……因为我发现我身后总有吊尾的。”

市井买醉,游手好闲,以此让对方麻痹大意。

“知道是什么人吗?”胜娇容问。

“不是练子宁的人,就是练子宁的敌人。”

钟离冶很聪明的回答,引来胜娇容的嫣然一笑:“盯你梢的,一共有三拨,据我所知,有练子宁的人、卓敬的人——前者你晓得了,练子宁很重视文弼,盯你,是防备万一。卓敬——卓重锦为了文弼追来扬州,他这个做父亲的,恨不能盯死顺义镖局的所有人。至于第三拨……”

钟离冶一眨不眨地望住她。

却见胜娇容轻轻摇头:“到现在也不知道来路。”

钟离冶讶然道:“我们的人也查不出?”

“不是查不出,是不能冒然去查。”胜娇容道,“鱼多水就浑,又尤其当时那种情况——做得越少,错得越少。”

钟离冶眼珠子转了转:“那么,你想使这三拨人对我放心,才处处针对我……你是为了把水搅得更浑……”

“怎么,现在又相信我了?”

钟离冶嘿嘿笑道:“早就相信了……一笑茶楼那天我想跟你说来着,不是没来得及嘛!”

胜娇容嗤笑着甩了他一个白眼:“你们当初不仅怀疑我,还怀疑我的手下吧!可你们就没想过,除扬州成员以外的其他可能?”

钟离冶挠挠头:“比如呢?”

“比如,赵世荇将沈家认人的事安排在扬州,委托给练子宁——为什么?赵世荇是贵州道的监察御史,离京城最近的地盘儿在苏州,为什么偏偏到河南道下辖的扬州府来?”

胜娇容的话,让钟离冶整个人一震。

“我接到京城的消息,立刻安排人在凤阳、淮安、庐州三地闹匪患,与你们一样,我也担心由我的手下劫镖,恐出纰漏,连累到你们,以及北平在扬州府的分支。但另一方面……”

胜娇容话到这里一顿,抬眸看了看钟离冶。

钟离冶道:“……另一方面怎么了?”

“你要避开的备选者,是预计在一个多月后文弼眼睛复明,来扬州与他切磋、指点他的那个人。这计划很好。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眼下突发了沈家认人的事:松江府的随行人与沈家四房,嘉定城的随行人与沈家嫡女——两路人马不日将抵达扬州。”胜娇容若有深意地道,“整件事看似顺理成章,又难得的凑巧,为防万一,我安排你先一步离开,是不让他们见到你跟文弼在一处。”

松江府的随行人:隐者部的闻人康,细作部的丹焰。

嘉定城的随行人:防御部的沈琼,死士部的贺七。

——无一不是机构内的老资历、钟离冶的老熟人,也无一不是距离扬州较近的外派成员。

钟离冶一下就听明白了,他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她:“你的意思是,如果……如果让他们见到我在顺义镖局,一旦他们四人中有谁是内鬼,文弼的身份就会暴露?!”

胜娇容道:“我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此行表面上为了沈家认人,实际却是备选者奉了练子宁的委托,借故来扬州府接触文弼。”

眼下若有张椅子,钟离冶一定会瘫坐在上面,久久回不过神来。

闻人康、丹焰、沈琼、贺七……

四个人,分属四个部,外派的,留守的,或是与留守成员沾亲带故的……而在他们的背后,又直接牵扯到南直隶的另两大副卫:隐者部的缇贞、细作部的春三彤。

局面变得越发复杂了!

“我、我要马上回去跟文弼商量……”钟离冶的眼皮子乱跳,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可是,还有沈家认人……沈家……”

内鬼之说,尚属猜测,沈家的事才是迫在眉睫!

钟离冶抓耳挠腮地在原地打转,这时,就见胜娇容上前将梯道左侧的挡板拿开,又轻手轻脚地拔掉堵在板壁上的木塞,露出两个小小的窗孔来。

“莫急,莫慌。饭要一口口吃,事也要一件件办。”

这副天塌下来有人扛的架势,真真急死个人。

钟离冶五官皱到一起:“我说胜副卫……”

“放心,关于沈家认人,我也已经安排好了。”

在钟离冶即将启程前往大名府前,“烟月浮居”富丽堂皇的楼船上,胜娇容让他观赏了一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大戏。

这原是元·关汉卿的四折杂剧,讲的是妓女宋引章,本与安秀才有约,后被恶少周舍花言巧语所惑,不听金兰姐妹赵盼儿劝说,执意嫁给周舍。婚后,宋引章饱受虐待,不得已写信向赵盼儿求救。因周舍不肯轻易放过宋引章,赵盼儿打扮鲜丽出现在周舍面前,乖嘴蜜舌,婉转承欢,更假意要嫁与他。周舍色迷心窍,应下赵盼儿的条件,休掉宋引章。

休书到手,赵盼儿与宋引章偷偷离去。途中,赵盼儿机警地将宋引章手中的休书换掉一份——周舍发觉上当,赶上来抢走假休书并撕毁,后到衙门,告赵盼儿诱拐妇女。结果赵盼儿拿出真休书,反告周舍强占有妇之夫,又使安秀才到堂作证。

这出折子戏的结局很好,周舍受到杖刑重罚,宋引章与安秀才终成眷属。

眼下的真实情况却是:扬州的风月场里也有一对金兰姐妹——扬州瘦马、戴如蘅;教坊司官妓、董惜儿。

“瘦马”不是马,江南士大夫有登科纳妾之风,而扬州多美女,当地便兴起一种别样的人肉生意:蓄养瘦马。一般穷人家生了女儿,到了七八岁,就会有富家来领养。这些花枝般的女孩子,以俊丑、聪愚分等,上等者,教琴、棋、诗、书、画、牌技……还有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等,以及床帏之淫巧。中等者,教认字、算计账目等。最末等,习些女红,挑绒撒线,大裁小剪;又或上灶烹调,油炸蒸酥……总之,花情柳态,求容取媚,各有伎艺。

扬州瘦马、戴如蘅,便是自幼受这种“自安卑贱,曲意逢迎”教育长大的女子,其容貌姝丽,性情温顺。她及笄那年,知州、裴容刚刚到扬州任上。裴容稍稍透露纳妾的意思,牙婆们便如蝇附膻,递上了一本本美女册子。弱水三千,裴容第一眼就看中了戴如蘅,五百两银子娶回了家。

这本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可惜裴容纳妾那一年,已是花甲之龄,六十五岁娶个十五岁的小美人儿——佳话一时间成了笑谈。又据闻,裴府的当家主母是妒妇,戴如蘅一进门,辱骂殴打,百般折磨。戴如蘅不堪忍受,趁夜私逃;后被好姐妹,教坊司的官妓、董惜儿,偷藏在烟月浮居,做了一名唱词说书的清倌人。

这出“风月救风尘”的大戏,这样就开场了——

胜娇容拔掉板壁上的木塞,幽暗的梯道里,顿时被两道透出的光照亮。

钟离冶眯起眼顺着小小的窗孔往里瞧,下一刻,他就有自插双目的冲动。

挡板的对面,是间独立的小舱室。室内香绡斗帐,红烛高烧,中间被褥凌乱的软榻上,女子雪白光裸、玲珑浮凸的胴体,宛若娇艳舒展的海棠花儿,被同样裸身的肥胖男人压在身下,香汗淋漓,婉转承欢。

那榻上的帐子没落,从钟离冶和胜娇容的角度,刚好瞧见男人赘肉横颤的肥臀,以及如蛇一样交缠在他腰间、女子白皙纤长的大腿。

粗暴的撞击、****交缠、男女隐约呻吟的尖叫声……

钟离冶从脸红到耳根又红透了脖颈,成了只煮熟的红虾子。

后又两柱香的功夫,软榻上云收雨歇,男的一翻身,仰躺开呼呼大睡。那女子取了件白色缎衫,松垮地裹在身上,下榻到妆奁前梳理乌发。

舱内的烛火摇曳朦胧,女子一副雪颜花貌,长眉似烟,瞳仁秋水,腮边潮红如春——若非刚刚那一场激烈的颠鸾倒凤,如此清丽脱俗之质,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而她身上柔软的衫子垂坠,前襟未合拢,内藏玉体雪莹、楚腰腻细,胸前两团高耸的雪白若隐若现……这般半遮半掩,反而比一丝不挂更煽动欲火。

梯道内,胜娇容瞟了一眼钟离冶,就见他一直保持着翻白眼的状态,直勾勾瞪着头顶。

胜娇容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这就是董惜儿。”

钟离冶一脸惨不忍睹:“谁?”

“董惜儿,扬州教坊司色艺双绝的官妓!”

钟离冶撇嘴:“没听过……”

胜娇容道:“她父亲是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董青山。”

十四岁以前,董惜儿还是金枝玉叶一般的官家千金。直到董青山获罪被赐死,抄家后,董府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官妓。

“那榻上的另一位……”

钟离冶凑近些,认真去打量。

“好家伙!这不是咱们李知县吗?!”

江都县的县令、李善耆。

胜娇容白了他一眼:“你才看出来。”

朝廷规定各级官吏均不得出入教坊私窠,轻则罚俸,重则受杖刑。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们,却时常微服狎妓,眠花宿柳。最受青睐的是教坊司,不仅名妓多,知书达理、出身高贵的罪臣之女也不少。

香椿嫩如丝。昔日同殿称臣,而今故人之女沦为身下玩物,醉生梦死之时,不知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妻女或也会沦落此下场。

钟离冶正咂嘴喟叹,舱室内,董惜儿已梳妆打扮完毕。

有叩门声。

她拢了拢衫子,起身去开门。门外也是一名妙龄女子,不似董惜儿有仙气儿,此女面庞温婉,海棠标致,一颦一笑皆有韵味。

“这又是谁?”钟离冶问。

“扬州知州、裴容的小妾,戴如蘅。”胜娇容说到此,将钟离冶往旁边一推,“好了,到我了……你站到挡板后面去,不许出声。”

话音落,就见她上前敲了敲板壁,咚咚咚几声,在梯道内荡起回音。

舱室内,董惜儿和戴如蘅双双走过来。

“容娘,是你吗?”

董惜儿轻声唤道。

挡板后面,钟离冶露出惊讶的表情。

胜娇容这时又拨掉两个木塞,凑过去道:“他睡着了?”

董惜儿道:“睡着了,死猪一样。”

“那就好。你们俩准备得怎么如何?”

“火油、硫磺、硝石、干稻草……按照你的嘱咐,都弄得差不多。”戴如蘅道,“就藏在船舱的倒数第二层。”

“我还让老头子多搬了些爆竹、烟花在船上。”董惜儿道。

胜娇容道:“现在是酉时三刻,再约莫两刻,裴知州领着人一到,只要他们登了船,这船就会往湖心方向驶——蘅娘,你上四层的美人阁,靠东临窗的那间,舱板事先都拆断了……届时,你稍微用力一撞,就会顺着掉下船去。”

她说到此,又不免迟疑道:“蘅娘,你当真想好了?”

戴如蘅道:“怎生不想好?那裴府如炉火炼狱一般,我再不愿回去受那活罪。只求今日一过,整个苏州府的人都以为我堕湖溺死了,这世上,便再无‘戴如蘅’三个字。”

“蘅娘,别怕,一切会顺利的。”

董惜儿牵起戴如蘅的手。

戴如蘅眼含泪光:“惜儿,若无你的帮衬,我恐怕早就被折磨致死……若我有幸逃出生天,来世必当结草衔环……”

戴如蘅是裴容花真金白银纳进门的妾室,相当于签了卖身契,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裴容都有权将她给抓回正法。而且她的户帖留在裴府,办不了官凭路引,别说出不去扬州,纵然侥幸蒙混过关,在外亦是寸步难行。

裴容却是一府的知州,只要戴如蘅还在他所辖的地界儿,七八日搜不到,十天半个月也搜到了。戴如蘅逃家后走投无路,曾因此一度万念俱灰。教坊司里迎来送往的董惜儿却很懂些门道,她辗转托人,找到掮客、胜娇容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