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也怪的很,船完好无损到回来了,结果舱内空空,别说货物,连船员都不见。当时有人大着胆子上船去查看,里头的蜡烛还烧着,酒坛、吃食摆在桌上,却是空荡荡,阴森森,仔细闻一闻,还有血腥味呢……”
邻桌用饭的沈明珠,拄着小脸儿,侧耳听那几人的讲述,听得很入迷。
对面的沈琼拿了根筷子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快吃,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们。”
“鬼船呢!”小姑娘一脸好奇。
沈琼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说是鬼船,依我看,八成是遭了人祸,让海上吃飘子钱的给剪镖了。”贺七翘着二郎腿道。
一张嘴便是行内的黑话,沈琼不禁看了他两眼。
“咋了?”贺七下意识摸了摸脸。
没饭粒儿啊!
“阿七,原来你以前做盗行的。”沈琼啧啧道。
贺七咧嘴笑:“小沈,你听得懂?失敬失敬,咱是同道中人。”
吃飘子钱的:水贼。
剪镖:劫财。
贺七派驻嘉定城之前,曾在福州府沿海与海盗为伍,帮里弟兄众多,用的一水儿的龙艇,出没如飞。白日里将船埋在泥中,夜里再挖出来行劻,横行无忌,十里八乡闻之色变。
沈琼则曾是灵山卫的一名簿记书吏,因近海,有的官兵与海匪勾结——后者抢劫来往商船,前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者分赃过数的时候,沈琼没少出来黑吃黑。
若是用行内的黑话切口,这俩人一个是“吃飘子钱的”,一个是“并肩子”,都是合字上(道上)的朋友。
正说话间,从旁边走过几个皂色服、庶人打扮的男子。贺七腿伸得有些长,其中一人没看到,绊了个趔趄。
“我****娘嘞,谁找死,给你老子使绊!”
嗓音粗噶,恶声恶气的。
正站起来欲道歉的贺七,闻言又坐了回去。
谁知那男子转过身又骂道:“我****娘嘞,是你找死?给你老子使绊!”
沈琼这时赶紧起身:“对不住,对不住,兄台摔到没有?”
“滚开,白脸儿丑鬼,别他娘的碰你老子!”
公鸭嗓的男子推搡开沈琼后,指着贺七,再次开骂。
“我****娘嘞,你不仅瞎,还是哑巴?你老子在跟你说话,你装听不见?”
贺七脸一沉,当即要发作。
沈琼上前一步挡在贺七和公鸭嗓中间赔笑。与此同时,男子的同伴,略微秃顶的那个,也拉住公鸭嗓。
“别惹事。”秃头道。
公鸭嗓还要叫嚣,另一名同伴,眯缝眼儿道:“老五——”
阴嗖嗖的俩字,让公鸭嗓顿时噤了声。他恶狠狠瞪了贺七一眼,往地上啐了口,跟着四名同伴扬长而去。
“都是练家子。”
沈琼坐下后,轻声道。
贺七哼了声:“不是强人就是游赖。”
什么东西,张口闭口他老子。他老子早见阎王了!
“什么人都好,与我们无关。”沈琼道,“倒是你,在外遇事,能忍则忍。”
“不能忍呢?”
“不能忍就憋死。”沈琼面带厉色。
贺七将筷子杵到嘴里,咯吱咯吱使劲咬着泄愤。
饭吃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沈琼领着沈明珠上楼收拾行李,再找掌柜的退房,贺七则怏怏不乐地到后院的槽房喂马。
之后半个多时辰,一名而立之年的男子与一名碧玉年华的少女,踏进了福禄来客店。
“文弼哥哥!”
“文弼哥哥?”
“文弼哥哥——”
女孩子娇甜的嗓音,一声一声,不厌其烦地唤着。
坐在对面案几后的清隽少年,手里握着茶碗,乌浓的眼眸沉静。
他分明看不见,却像是注视着某处出神。而他的眸色端凝如水,眼底毫无情绪,偏叫人有种沉沦进去的错觉。
“文弼哥哥!”
卓重锦嘟着嘴,不满地叫道。
少年依旧没有反应。下一刻,他从案几前起身。
“作训时间到了。”
轻声留下这句话,他往屋外走。
卓重锦见状,急忙追着跟出去——“怎么又作训,文弼哥哥,你不是来这儿养伤的么!”不顾忌男女大防,她从后面拖住张辅的手,似嗔似怨地道。
“只是些简单的训练,卓小姐放心,不会对文弼公子的身体有碍的。”
一个身材臃肿中等个头的男子这时走过来,笑弥弥地道。
“阿德大总管。”
张辅朝着声音源头略一颔首。
走了个钟离师父,又来个阿德大总管。
“阿德大总管……”
“卓小姐。”
卓重锦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下颚微收的姿态,使她显得高贵而矜冷:“以往在顺义镖局,草莽之地,不拘小节。眼下到了李知县的别庄……这主子说话,做下人的,如府中管事这等,也不该随便插嘴——我们户部侍郎府是这规矩,不知道其他府上是不是也一样。”
怀德先是笑着面朝卓重锦一礼。
“老奴一早听闻卓侍郎治家严谨,上下有序,想必跟侍郎老爷掌理国库收支、赋税俸饷,克己自律,公私分明的德行操守有关。咱京城百姓,谁人不称颂爱戴?连市井小儿都编过歌谣唱诵呢……”怀德笑容可掬地道。
卓重锦一笑:“阿德大总管很会说话。”
“老奴的肺腑之言,也只敢在卓小金这种玉人儿跟前吐露。”怀德满脸堆笑地道,“真要当着卓侍郎的面,老奴怕是双腿打颤,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卓小姐也别怪罪老奴的莽撞才是……”
下人的诡辩之词,卓重锦听的多,说得这般动听体面的倒少有。
女孩儿不露齿地笑了笑,漫声道:“大总管说的哪里话,你在练世伯的府中管事,见惯了大场面,难道还如下里巴人登不上台面不成?好了,文弼哥哥不是要作训么,不在这儿耽搁了……阿德大总管,前面带路吧。”
她松了口,拉着张辅的手却没松,明显是要跟着一起。
张辅这时轻轻将手抽出来:“今日是与三总管、怀璧切磋比试,不便让卓小姐旁观。”
卓重锦仰头眼巴巴看着他:“不是说简单训练么,怎么不方便?”
“刀剑无眼,我目不能视,下手恐没轻重。”
“文弼哥哥,你忘了,我也会武啊!我会保护自己。”
“可你会影响到我。”张辅轻声道。
“不会的!我不出声,只远远地观摩,等你累了渴了,我还能给你擦汗、倒茶呢!”
她说着,用小手摇晃着他的胳膊,像只猫儿般,娇娇缠缠,与方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
“文弼哥哥,你来这千金山房养伤也不告诉我,亏得人家在顺义镖局等了你足足两天……现在我来了,你就让我跟着你嘛……我喜欢看你作训时的样子!”
官家千金——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们,脾性最顽劣跋扈者,当属户部左侍郎、卓敬的宝贝女儿,卓重锦。这位小辣椒似的姑奶奶,在京城的贵女圈中亦是出名,又刁又傲,谁的账也不买。唯独在少年的跟前,撒痴撒娇,伏低做小,一身骄傲就如洪炉点雪,纷纷化作了蜜意柔情。
这对小儿女的缘分也是不浅。张辅初到练子宁府上的那年,十一岁,眉清目朗,翩翩玉立,已崭露卓然之姿。那时他被练子宁引荐到鸿胪寺做事,不在编内,不领俸禄,一****乘车与同僚们到西郊游猎,遇到当街行抢的强贼,张辅吩咐车夫赶上去追。
穿街过衢之时,正巧卓重锦的马车从对面过来——京城里,各家府邸的车马样式、车夫面孔,彼此间大抵脸熟,各按尊卑,该避让的避让,该绕路的绕路。卓重锦仗着年纪小,别人不好与她计较,她爹爹又是东宫的辅臣、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儿,向来在京城里横着走。
两辆马车的速度都很快,临到近处,卓重锦的车夫见对方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得慌了,勒紧缰绳赶紧往旁边闪躲。
车内的卓重锦撞得七荤八素,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气?她大为光火,命令车夫追上去,要找那车里主人算账。
靠近西城门的街道行人很多,前面的马车小,一溜烟穿了过去。后面的马车又大又豪华,车夫焦头烂额地驱赶着人群,等追到城门楼下,对方早已过关卡出了城。
卓重锦小脸儿憋得通红,一鞭子抽开前来盘查的兵卒,硬闯了出去。还真追上了,但很快又落了下风——张辅要追赶的强贼,走了****运,在城外抢到匹马,没命地狂奔;张辅便也撤下套具,改为骑行。
卓重锦是硬气的,她这时推开车夫,将自己马车上的套具也一股脑卸下来,翻身上马,继续追!
结果两人两马在桃花林你追我逐,竞相飞驰,林中不时有花瓣自枝头飘下,绯红色如落雨,簌簌扬扬。
眼看张辅要追上那强贼,耳后生风,一记凌厉的鞭子就打了过去!
换做旁人,不吓得从马背掉下来,也被鞭子给抽下来了。张辅压身在马鞍,敏捷地一躲,再回眸,这才发现身后还追着一个锦裳华服的小女孩儿。
张辅催马疾驰,速度更快了,卓重锦见他无视自己,火冒三丈,娇叱一声,要抄路。然而她的马匹突然失蹄,连人带马猛地向前倒——卓重锦睁大眼睛张开嘴,来不及发出尖叫,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张辅用手揽住她的腰身,两人从马背滚落在地。
芳草地上野花摇曳,早前一场小雨使得草叶沾满露珠,晶晶莹莹,压弯了花茎,又滴落到叶尖。
那一年,卓重锦十一岁。
遇到了十二岁风华正茂的少年。
女孩子摔得浑身疼痛,打小娇生惯养,从没这么狼狈过。她却是个倔性子,忍痛爬起来,挥起鞭子就往对方的身上招呼。
“混账!冲撞了本小姐的马车,又让本小姐落马,你知道本小姐是谁吗!看本小姐不抽死你!”
卓敬虽是文臣,脾气很火爆,尚武,府邸里豢养了很多武教头。卓重锦酷似其父,从小习武,一手软鞭更是练得挥洒自如,不是寻常女孩儿家花拳绣腿能比的。
但她挥出去的第一鞭落空,第二鞭,鞭尾就被张辅给拽住了。
“放肆!你松开!”
她眼神冷厉,气势汹汹。
张辅居然真松了手。
卓重锦抡起小臂,朝他又是一鞭子。
再次被张辅拽住。
“你……”卓重锦气得在原地跺脚,“你,松开!你松手!”
张辅又松了手。
卓重锦羞恼得小脸儿泛红。她死盯住张辅,围着他走了几步,后退,再后退,然后卯足了劲,手腕一撩,横着将鞭子狠狠甩出去。
这是她的杀手锏了,以往对付几个武师父,十次总有两次能袭击成功。
结果,鞭尾又被张辅一把拽住。
“下面,是不是该我了。”
他轻声道。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桃林间,少年的一双乌浓眼眸,瞳心黑沉,衬着清隽秀丽的面容,重墨映雪一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好。
卓重锦竟有一瞬的失神。
但她咬着唇,神情越发凶悍:“什么该你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被大力拉着向前。
眼看就要到张辅身前咫尺,鞭子陡然从她手中脱开,被张辅夺走攥在了手里。
“该我了。”
张辅挽了挽鞭扣,“啪”的一声,在地上甩出清脆声响。
卓重锦有些懵,这意思是他要还手?
“放肆!你、你敢!”
她是户部侍郎府的千金大小姐,素日谁不是捧她如珠如宝,敬着畏着,面前这贼小子居然要打她!卓重锦下意识后退半步,怒哼哼地瞪住他。
张辅扬起手的刹那,女孩子忍不住闭上眼睛尖叫。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来,连鞭子落下的抽打声也没有。卓重锦咬唇睁开眼睛,就见少年往桃林深处走的背影。
满地的花瓣堆积,他一袭月白缎的对襟春衫,被阳光晃得泛起白芒。随着步履踏过,他的衣袂曳动,轻轻拂起了香尘。
十一岁的年纪,情窦初开。
十二岁,她仗着童稚无忌,登门工部侍郎府,在他的厢房隔壁,一住就是小半月。
十三岁,她被她爹爹关在宅邸里禁足,望着轩窗外火红愈烈的桃花,她用拿鞭子的手,拿起笔,一遍一遍地在宣纸,勾勒记忆中少年清隽的模样。
现在,她十四岁了,从京城,到扬州,及笄礼之前,她能跟在他身边,暂时抛开体统、抛开男女大防,抛开世俗礼教,纵情肆意地活一回。
在他训练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喝彩;他出门办事,她便在原地等。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她日日坐在他的床榻边,一边望着他,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卓重锦扬起脸颊,她望着这个打从她幼时、第一眼见到便喜欢上的少年。
那些霸道的、刁蛮的、缠磨的姿态背后,女儿家的婉转心思,又有几人懂?
“好嘛,好嘛!你不让我跟,我就不跟!”卓重锦撅着嘴,一副受气包的小模样儿,“那你等你训练完了,你要陪我一起用膳!”
退而求其次,他若不依,她立马哭给他看!
张辅的眼睫微垂着,似是无奈:“时间会很长,说不定晚过午膳。”
“不管!晚了就用晚膳,再晚,就用夜宵!我等你!”
张辅没有再说话,他抬手给了怀德一个“请”的动作,怀德便搀扶着他往东厢的后院走。
留在原地的卓重锦,翘唇露出得逞的甜蜜笑容。
她知道,她的文弼哥哥这是答应了。
随手扯过一截花枝,卓重锦也回了自己住的烟碧斋。
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烟碧斋与红绡斋,两座玲珑小巧的斋馆,建在锦衣堂的西侧,与张辅的雪满斋隔了两道苑囿。
出了月洞门,卓重锦刚踏上回廊,瞧见伺候她的小丫鬟、樱桃从对面过来。
“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乱跑什么?”
樱桃满头大汗:“小姐,你快跟我去一道院的花厅,老爷派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