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油精小姐和香奈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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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冤家路窄

摄影棚里,快门声清脆如剪刀。

身材修长,凹凸有致的模特姚星辰站在摄影师面前,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拿捏精准,自信而专业。

“咔嚓咔嚓”,这一声声的脆响裁剪着女助理丸子的神经。

天气很热,她的四周,却散布着寒意。

丸子左手握着一杯冰摩卡,右手握着一杯热拿铁,目色阴沉地看着镁光灯下的姚星辰,握着塑料杯的手骨节分明,微微颤抖,指节处随着愤怒的上升而越发泛白。

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

此时此刻,丸子的女儿正因心脏病入院,作为未婚妈妈的她心急如焚,本想和姚星辰请个假去看女儿,却被她要求去买咖啡,买就买吧,买来了咖啡她又嫌冰,折腾她去买热的。

够了,真是够了!

“啪!”丸子手里的咖啡杯被狠狠地捏碎,冰冷浑浊的液体溢满了她的右手。

姚星辰……姚星辰!

艺人助理就不是人了吗?

丸子眯起眼睛盯着镁光灯下她美艳的脸,目光中充满了厌恶!

姚星辰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难伺候!她丸子给多少大牌当过助理?没一个像她这么难伺候的!

就她姚星辰这么低情商的女人,竟然能从斗争激烈的模特圈里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还进入影视圈拍戏!

虽说演的都是小三、姨太太、争宠的妃子,不温不火的,可经纪公司还为她出了唱片!出唱片!

就她唱那两嗓子破歌,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活像是小母鸡!

还好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网络评选十大跑调女歌手,她当之无愧排第一!新浪热门话题榜也将“姚星辰滚出音乐圈”刷上了前三。

不行,再也忍不了了!丸子的愤怒像是膨胀了的球,越来越涨,越来越涨,反正她也不伺候她了,干脆撕破脸,临走也要扒她一层皮!

见姚星辰拍摄完,下了摄影棚,“啪嗒!”女助理丸子将手中的烂咖啡一摔,趾高气扬地瞪着姚星辰!

此时正是盛夏,摄影棚里的空调似乎坏了,姚星辰热得再也站不住,脱掉广告商提供的外套快步往洗手间走去,打算用凉水冲冲胳膊解解暑。

姚星辰的个子很高,与只有一米六的丸子擦肩而过,就像是摩登大厦与拆迁房站在一起,差距悬殊,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丸子不甘心,攥着拳头跟了出去!

姚星辰站在洗手间的水台前,打开龙头,冰凉的水直冲而下,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了那个朦胧的夜晚。

那人的灼热呼吸仿佛在萦绕在耳畔,叫人脸红心跳。

姚星辰冷笑着摇摇头,不过是一场欢愉罢了,怎么会纠缠她这么久?那天她被经纪人带去和广告商谈续约,是在富商家的别墅。姚星辰最讨厌这种应酬,然而踏入了娱乐圈,就要蹚得了这浑水,否则合约从哪儿来?钱从哪儿赚?做明星的人前光鲜,人后又有多少辛酸,街头奔走的保险销售员推销的是保险,而明星,奔走赶场,推销的却是自己。

席间免不了推杯换盏,姚星辰心里有数,她的酒量早练出来了,虽算不上在娱乐圈的大染缸里洁身自好,但处处小心也从来没吃亏过。

然而几杯入腹,已经飘飘然,酒量一向很好的姚星辰立刻意识到这酒有问题,这种事只曾听说未曾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她头皮一紧,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后来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己好像被人抱进了车里,离开了富商的别墅去了另一个地方。那房间里太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四肢仿佛不是她的,唯有嗅觉,在视力休眠的时候变得格外敏感。

她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他似乎看了她很久,又或是在看别处,总之好久好久也没动作。

后来的某一刻,他的气息忽然靠近了一些,姚星辰感受到两片凉凉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可能是那可恶的富商在酒里下了致幻的药,她微微睁开眼,只觉得那男人的轮廓渐渐与池穆重叠,最后,那双深沉的眼眸完全变成了池穆的眼。

事后想想,姚星辰不禁暗暗冷笑,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富商,擦这么独特的木质香水,一定是一个有地位的男人。

温和、细腻,他素日里应该伪装得极好,是个衣冠楚楚的大男子主义。

嗬,勾结富商,乘人之危。

这年头,斯文的,都是败类;禽兽的,都有衣冠。

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姚星辰从那段离奇的一夜情事中挣脱出来,把一双修长的手伸过去,指尖触碰到冰水的那一刻,明显地感觉到小腹狠狠地一抽,姚星辰打了个激灵,失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数秒后,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素日里殷勤卖萌的丸子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死死地盯着她。

姚星辰一愣,慢慢转过身去,看丸子的眼色不对,默然几秒,忽然无助地笑了。

“丸子,你也发现了是吗?”

姚星辰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丸子作为她的助理,说不定早已发现了。

丸子瞪着她,看着她稍显苍白的脸,压抑着一腔的愤怒与不满,冷冷地道:“发现什么?”

姚星辰靠在洗手台上,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手上,也不点燃,用指尖碰了碰丸子的鼻子,咧开一个嘲讽的笑,让人看了有点瘆得慌。

“我也跟你一样……还没结婚,就被人搞大了肚子……”

姚星辰的语气是有几分悲伤,但却撩了撩耳后海藻般的长发,幽幽地啐了一句:“倒霉……”

母亲常说,娱乐圈不好混,一定要长准了心眼儿,可没想到向来不吃亏的她,也遭了人算计。自认倒霉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在这个圈子里,吃亏的太多了。

丸子一愣,全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因为眼前的情况,远比她那点小情绪来得劲爆。

“你怀孕了?”丸子怔怔地看着她平坦的小腹。

“嗯。”姚星辰甩甩手看着她,语气轻飘飘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你要暂时照顾两个人了,不过没关系,我姚星辰从不占人便宜,工资涨你三千。”

“多少?”

“回家好好掏掏耳朵,我说工资涨你三千!”没耐心是她最大的特点。

“啊?啊!那、那……那咖啡不能喝了啊!对身体不好!我去给你买点热牛奶吧?”丸子立刻像松弛的皮筋,换上一副蠢萌的笑脸,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恩怨情仇。

“算了。”姚星辰有点不耐烦,夹着烟也不敢抽,放在鼻间闻来闻去,“你去给我联系一家保密性好的私人医院,不要街上发人流小广告的那种,还有,我要技术最好的大夫给我做,去吧!”

姚星辰到底没点那根烟,塞回了烟盒。

“好,好,我这就去,马上去!”丸子高兴地应着,幸亏刚才自己忍住了,否则上哪儿找这么高薪的活儿去?

姚星辰抬手摸了摸丸子的蘑菇头,挤出一个疲倦的笑来:“你这发型配上你的鼻孔太萌了,真想咬你一口,可惜,我是回民。”

呃……丸子转身,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说她像猪喽?

对了,刚刚忘了说,丸子的这位主子,肤白貌美,却长了一张鹤顶红的嘴。

一个月前。

某私人别墅。

太阳落山时,B市的潮热才渐渐退去,橘红的落日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卡在孤矮的远山,不肯入棺。

龙岗中心区是著名的富人区,这里背山面水,属上风上水之地,地处卧龙山龙脉之上,依山御湖,藏风纳气。很多富人在此买别墅,因东北见山,西南面水,旺丁旺财。

一栋中式风格的三层别墅内,一间卧室关着门,传来一个猥琐的声音。

“小宝贝儿,眼睛睁不开了吧?这药可神了,待会儿你醒了,会又主动又热情的……”

此时,走廊里走来一名戴眼镜的男子,硬着头皮敲了敲门:“董事长,掌眼的来了。”

所谓“掌眼”,就是做古董鉴定的,是文物圈里的行话。

门霍然被打开!谷董事长横眉立目!站在门口,皮带扣解了一半,在裤腰上悬着:“掌眼?我看你是没长眼!没看老子正要办事儿呢吗!”

戴眼镜的说:“我也不想坏了您的好事,这小模特也是好不容易才骗来的,可是您现在怕是玩不了了,陆先生正在外面候着……”

“来得真不是时候!让他等一会儿!”

戴眼镜的一听,眼疾手快地拽住他:“哎哟喂,我的亲叔叔叔哟,您这是逗我呢吗?您让陆立风等一会儿?陆立风这个人可不好请,刚才他那小跟班的说,茶水凉了,我给续了,人家又不喝了,估计是等烦了,要走人呢!他要是走了,您这宝贝就没人能看出真假了!”

谷董事长脸一横:“我谷庆书让他给看他就得看!来我这儿摆谱儿?老子挖了他的眼!”

戴眼镜的看看表,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也没时间跟他磨叽,单说了仨字儿:“陆铁金。”

谷董事长身形一震:“陆铁金?他俩啥关系?”

“他可是陆铁金的亲侄子,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的我的亲叔叔喂,您赶紧的,别磨蹭了!”

谷董事长当即就开始整理衣服,一边扣着裤带一边随着他往出走,表情渐渐地认真起来。

“你这个龟儿子!咋不早说!”

别墅的走廊很长,戴眼镜的一路走一路简明扼要地小声交代:“这位小陆先生别看年纪轻,可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古陶瓷鉴定专家,他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崇宝老爷子,上世纪就在琉璃厂做学徒,后来开了古董铺子,解放后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古玩鉴定专家。”

两个人在走廊拐了个弯下楼,谷董事长沉默地听着,不停地点头,戴眼镜的接着说:

“陆铁金我就不说了,您比我还熟。而陆立风的父母也是文物圈的老行家了,他自小生活的环境和天赋,造就了令人惊叹的好眼力,您收藏的那些个宝贝,可得悠着点拿出来,回头小陆先生真给否了,您又上火睡不着觉。”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一楼,扶梯转角处,只见厅堂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阳光透过屏风,隐约辨得出他身上着装的颜色,黑色,森冷威严。

不知是不是光线拖长的缘故,他的四肢剪影格外修长,香炉袅袅地自屏风后升腾起,缭绕于周身,显得格外宁静致远。

戴眼镜的说:“看宝贝是其次,最好能够交个朋友,哦,对了,您可注意着点,听说小陆先生家教极好,不要骂脏口让人家不舒服笑话咱们。”

“知道了,什么时候为人处世还用你教我?”

谷董事长正了正领子,轻咳一声,亮了相一般走下了楼梯,打老远便高声寒暄:“哎呀,真是太抱歉!我刚才接待了一个客人,就让陆先生久等了!真是失礼失礼!”

说话间,谷庆书步置屏风另一侧,视线一阔,这才看见真人本尊。

不由得心下感叹,真是一表人才。

玉面俊俏,一身的书香气,看起来家教极好,像是早时候大户人家满腹经纶的少爷,只是这一身的黑衣黑裤,却陡然多了几分锐气。

茶香袅袅,陆立风正襟端坐,英气逼人的面容随着谷庆书的嚷嚷微微触动,更显几分不可侵犯的冷冽。天气闷,他领口的扣子开了几个,平直的锁骨隐约浮现,泛着直叫女人嫉妒的白皙光泽。

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光线斜斜地打进来,打在他的周身。贴身的助理堂本十分熟悉他的习性,知道他不喜阳光,便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

陆立风轻启薄唇,礼貌地漾开一个微笑:“没关系,我也刚到。”

声音醇厚,如溪涧落水,低沉而不张扬,简洁明了。

谷庆书搓搓厚重的手:“哎呀,我和你叔叔陆铁金可是老朋友了,老朋友了!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麻烦陆先生帮我掌掌眼,品评品评我的新宝贝。”

“不敢。”陆立风转了转右手拇指上温润的白玉扳指,眉目清明,“叔叔常提起您收藏颇多,我今天也是来开开眼。”

谷庆书一做手势,戴眼镜的就把一个方锦盒端来了。

盒子解扣一开,陆立风单瞄了一眼,眉如水上微波泛起波澜:“汉代玉凳?”

“侄子你好眼力!”谷庆书明显有攀附之嫌,“这宝贝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得到的。你给看看……”

陆立风仔细地查勘了一番,刚才还欣赏的眼神忽然间便失去了兴趣,毫不拖泥带水放下玉凳摇摇头:“明代的。”

谷庆书和身边的人皆是一颤:“明代的?不可能啊……”

陆立风淡淡地说:“不瞒您说,这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三个汉代玉凳。”

第三个啊……这玩意假的这么多吗?谷庆书和戴眼镜的面面相觑。

“邳州古墓多,拖些刚挖掘的汉代古墓泥土糊上去做旧,专骗你们这种不懂古董的富商。”

“妈的!”谷庆书拳头砸案,不禁爆了粗口。

陆立风面无表情,端起茶抿了一口。

半晌,见他还半信半疑,陆立风本想再非口舌给出详解,却突然听见楼上“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几个人的对话。

戴眼镜的一愣,心说:糟糕,走时匆忙忘关门,让那个小模特给跑出来了!

“姓谷的……”

这一声虚弱的声音让陆立风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浑浑噩噩,披头散发,一步三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尽管如此,她依旧挣扎着往楼下走,嘴上毒辣不肯就范:“姓谷的!你敢……敢在我酒里下药……我姚星辰非片了你五花三层下酒不可!”

估计是药力太大,这女人被自己的头发遮住了整个脸,看起来像个女鬼,没走出两步,前脚绊后脚,陡然瘫软在楼梯上,打落了一个摆着古董的装饰架,昏了过去。

姚星辰?

助理堂本听到这个名字,立刻看向陆立风,果然,陆立风的俊眉一皱,眯起眼睛朝那女人定睛……

谷庆书丢了人,赶紧黑着脸告诉戴眼镜的,把人拖到楼上去,戴眼镜的会意,赶紧冲过去把泥醉的人拖走了。

家里的保姆将被她打落的一枚小物件呈上来,说:“幸好没碎,我去给摆上?”

谷庆华瞄了一眼那枚章子,嫌弃地说:“坏了也没事,破玩意早该扔了!”

陆立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蹙起一道狭光:“田黄章?”

“是,低价买回来的,别人说是残次品。”

“哦?怎么是残次品?”陆立风心说,不会是他在香港古董展览会上看到的那一枚,落在了这俗人手里?

“你看。”谷庆书把田黄章递过来,指了指上面刻的字,“‘拥兵五十艹,为官十三少’,缺字,不全,估计年代久远给磨没了,也没人能懂其中的寓意。”

陆立风拿在手里看了看,眼睛一亮,沉默几秒,又将那田黄章放下,看似温和的目光带着不为察觉的精明。

“楼上的女人,是电视上的模特姚星辰?”

谷庆书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只能笑着回答:“是,我最近喜欢上这个小模特,就请她来我家谈续约。下了点料,这个小妮子就折腾起来了,真是泼辣。”

富商玩模特,早已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谷庆书说这话时,就像是在最稀松平常的事。

戴眼镜的发现出一些端倪,他见陆立风一直朝楼上张望不言语,立刻低眉顺眼地说:“怎么,陆先生也喜欢这位美女?”

陆立风没说话,只勾了勾嘴角,端起一杯茶,贴到了嘴边。

戴眼镜的赶紧爽快地说:“喜欢您就带走!她最近接了我们的代言,我保证她不敢声张!”

谷庆书一听,急了,脸色垮下来,瞪了一眼戴眼镜的。

哪有把自己里叼着的肉递给别人嚼的?

不行!

戴眼镜的在他身后推了推他的胳膊。

陆立风笑了笑,把那田黄章从锦盒里拿出来,放入谷庆书的掌心去。

“这枚田黄章我曾在香港收藏家展览会上见过,后来翻阅经史,发现它并非什么残次品,‘艹’和 ‘少’是 ‘萬’、 ‘省’的省略字,即‘拥兵五十萬,为官十三省’,据此推断,史上唯有一人拥有此章,那就是左宗棠。”

谷庆书一愣,当即大喜,乐得晕头转向!

左宗棠!左宗棠啊!左宗棠的宝贝!那也是件世间唯一的无价之宝啊!

陆立风也不多和他多说,简明扼要,说完就有要走的意思。

“想不到陆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见识了,见识了!”戴眼镜的赶紧说,“老板,我看陆先生也累了,要不让他去楼上休息休息?”

谷庆书一心都在手里的宝贝上,哪还计较什么女人?当即应允道:“好好!”

陆立风站起来,看了一眼堂本,堂本赶紧说:“陆先生还有别的事,就不打扰了。”

陆立风起身往外走,谷庆书握着田黄章在后面跟着,送他。

路过厅堂中央,方才姚星辰摔倒的楼梯口,陆立风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向上看了看。

谷庆书喜获至宝,心里高兴,一方面又想巴着他叔叔陆铁金的关系,于是投其所好,说:“那女模特真的有几分身段和姿色,我还没动,要不我让人给你备一间房?”

陆立风的眼中带着几分嫌弃,却掩饰得很好:“不必,谢谢谷叔叔的美意。”

谷庆书一听他称自己为谷叔叔,觉得没白忙活,又听他说不用上去睡美女,更是高兴,小模特还是他的。

没想到陆立风说完就转头看向身侧的堂本,眼风扫向楼上,冷淡地说:

“阿本,把人塞到我车里。”

戴眼镜的和谷庆书面面相觑。

这是……打包带走?

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自动门缓缓打开,随着一双皮鞋的踏进,空旷的大厅回荡起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响。

门口的女接待员小张热情而礼貌地对眼前高大挺拔的青年研究院打了声招呼,响亮清脆。

“陆老师早!”

“早!”陆立风提着公文包,简短有力地回应道。

身后跟着的堂本冲小张放电:“早啊!”

小张把方才用在陆立风身上灿烂如花的笑容收回,冲堂本翻了个白眼。

堂本早已习惯,在所里,他与陆立风的待遇本来就是天壤之别。

陆立风正要走到指纹机前打上班卡,指腹刚刚按上绿色光驱,一条湿毛巾便擦了上来,直接碰到了他的手。

陆立风皱皱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清洁工制服,瘦高个子的青年男子正拿着抹布在指纹机上擦来擦去。

另一个清洁工大妈眼看着陆立风面色有变,赶紧走过来对那人说:“池穆!我不是说过了吗?所里的研究员打卡的时候不要去擦指纹机!你没记住吗!”

那个叫池穆的青年人被大妈的嗓门吓了一跳,手立刻垂在裤线上,低头不出声了。

堂本正和小张套近乎,发现那边的情况,便问小张:“那边那人新来的吧?”

小张一脸花痴相:“是啊!刚才我们几个女孩子还在议论他呢!他叫池穆,可能是咱们所里有史以来最帅的清洁工了!听说还上过大学呢!B市理工大学!”

堂本疑惑道:“B理工?这么厉害?跟我陆哥一个学校啊!那他有病啊,上过大学长得又帅来做清洁工?”

小张遗憾地嘟起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这里有问题,智障,智力只有六七岁那样。挺可怜的。”

堂本“哦”了一声:“这样特别的人说不定我陆哥还认识呢,毕竟一个学校的。”

两人说完,一同看向陆立风,只见陆立风看了一眼那个叫池穆的男子,随即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被他弄脏的修长手指,然后随手将那团成一团的纸巾丢进了池穆拖着的垃圾桶里。

“看来不认识。”堂本收回目光,对小张说。

晚上五点,姚星辰就把自己的红色宝马停在了考古研究所门口,下了车。

走到了门口,姚星辰停住了。

研究所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尽管姚星辰很想了解一下池穆的新工作环境,可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还是选择站在外面等他下班。

透过玻璃大门,她好奇地向内张望着,此时正是工作人员下班的时段,不断地有拎着公文包的人员出来。

没过一会儿,她恰好看见池穆出来了,拿着抹布,站在指纹机前擦拭着。

他的工装是淡蓝色的,背后印着橘黄色的LOGO,下面是一串电话。

姚星辰贴得玻璃门更近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池穆长得很秀气,身形也修长,尽管穿的是工人装束,却也依旧挺拔俊朗,与她第一次见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干净,周身是发着光的。

——“星辰啊,像这种路程分两半的问题,全程的平均速度是2倍的V1*V2 除以 V1+V2,这是一个公式,要记住啊!你这小脑子都想什么呢?”

——“终有一天,我池穆会成为国内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么才华横溢,那么傲世风光。

姚星辰不禁感到心酸,目及他背后,印着“为您服务”的广告语。

如果早些年的他,看到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为人清洁卫生,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造化弄人。

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

眼睛里有湿湿的凉意漫上来,姚星辰向上翻了翻眼睛,憋回眼泪,生怕把睫毛液弄晕了。

都过了这么久的事了她今天居然还会流泪,都说怀孕的女人情绪敏感,看来是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揩了揩眼角的泪,拿出镜子,补了补妆。

“啪”,扣上粉底,姚星辰又恢复了平日的轻佻漫意,不经意地在室内一瞥,就看见一个大妈模样的女工人站在池穆旁边,用力地推了一下他,似乎正在责备他。

姚星辰惊呆了,当即推门进了研究所!

保安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赶紧追上来。

“池穆!不是告诉过你上班下班时段不许来擦打卡机吗?”大妈训斥道。

姚星辰拿着精致的手包,狠狠地往大妈后背上一拍,声音提高了八度,横眉立目:“喂!你干吗推他?说话不会好好说吗?你再推他一下试试?”

大妈被这个彪悍的美女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保安围上来护住了大妈和池穆:“这位女士,这里是国家考古研究所,请您立刻出去,请您立刻离开!”

陆立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边往打卡机处走,一边和身旁的堂本交谈。

“阿本,谷庆书所有的约见都推了,就说所里忙,没时间。”

“唉!明白!那人太俗!给钱又少!”

“你直接走吧,不是打完卡了?”

“打完了!那我就先走了陆哥!再见!”

“再见。”陆立风提着公文包,走过大堂,小张又殷勤地向他招了招手。

他今天穿的是纯黑圆领T恤,白色休闲长裤,忙碌了一天,并没有其他人的倦容,却像是吸收了一天的能量,比早上见他还要精神。

陆立风在小张的接待台前停下,被不远处的吵闹声所吸引,看过去。

保安拦着一位女士,警告道:“这位女士,请您离开。”

姚星辰刚才也是脑袋一热,见不得池穆受欺负,就冲了过来,现在看看池穆一脸惊吓地看着自己,反倒有些后悔了自己的冲动。

好不容易有公司肯录用他,给他一份可以吃饱饭的工作,别再被她搅黄了。

姚星辰当即瞪了一眼那个推人的大妈,一边往后退一边微笑着说:“池穆哥,别怕,我在外面等你啊,你下了班我就带你去附近吃最好吃的章鱼小丸子,我有事和你说哦!”

保安又催促她,姚星辰一边大步往后退,一边说:“我等你啊!换工服别把钥匙落在柜子里,还有啊,手机,手机要挂在脖子上记住了吗?”

渐行渐远的她退出了研究所,池穆站在打卡机前望着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记住了,记住了。”池穆的声音温暾暾的,目光有些呆滞。

姚星辰安心地笑笑,推门走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一不小心崴了一下,骂了一句三字经。

“陆老师?”小张眼见着陆立风站在这里看了半天,有些疑惑,“您怎么还不走?有事要交代我吗?”

奇怪,陆立风从来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

陆立风收回目光,在小张的接待台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桌子。

“陆老师,有事?”

陆立风的手指一直在桌子上点着,有些犹豫,但还是一脸认真地问出了口:“你知道,这附近有好吃的,章鱼小丸子?”

小张愣了一下:“知道啊……”

“告诉我。”

这是一家海贼王主题的餐厅,开在B市大学城里,因为是学生吃饭的时间,客流量很大,章鱼小丸子家挤满了人。

陆立风这样西装革履的扮相,与嘻哈迷彩的大学生们格格不入,几个坐在一桌的女同学总是朝他这边看,指指点点、笑笑闹闹,他自悠然不动,点了杯清酒,坐在桌前独饮。

而他身后的一桌,一个性感女郎,正在喋喋不休。

一会儿很温柔:“来,加一点芥末酱,你最喜欢了,是吧?”

下一句又很笨拙:“哎哟,我去!弄衣服上了!”

陆立风听着,清酒入口,只觉得有一股掺了水的味道。

“池穆哥,你今天表现得很棒!第一天上班,就会擦打卡机了!”姚星辰说。

掺水的酒喝得索然无味,陆立风干脆就着这女人的话下酒,听到这里,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难道会擦打卡机和会擦洗手台是两种技能?

池穆弯起眼睛笑了笑,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给家长汇报一样,说:“今天,吃了鸡腿。”

“呀?中午吃了鸡腿呀?”姚星辰像哄小孩子一样表情夸张,知道他伙食这么好,打心底里高兴。

池穆见她高兴,又得意地说:“还擦了厕所的瓷砖。”

“好棒!好棒!”姚星辰有节奏地对着他鼓掌,有点像是幼儿园的老师,“池穆最棒!鼓励!池穆最棒!鼓励!”

池穆霍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尽管他看似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却在每次真心大笑的时候,笑起来都会比别人看起来蠢一点、傻一点。

陆立风可能也是闲的,忽然想象着如果这个女人有了小孩,被她这样教育,孩子估计会越来越傻。

姚星辰每次看到池穆纯净的笑,就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宝贵的恩赐。

她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眼底多了几分认真。

每个人都有两面,A面和B面,A面属阴,蛰伏着不可告人的执念;B面属阳,流淌着清喜的泽泉。

池穆是姚星辰的B面,无论走得多远,看到他,她就能望见初心。

“池穆哥,你喜欢小孩吗?”她忽然问。

池穆眨了眨眼,用筷子蘸了蘸芥末酱,抹到她唇上去:“喜欢。”

姚星辰舔了舔嘴上的东西,心里很高兴:“哦,你喜欢……”

她咬了一口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对池穆说:“池穆哥,我……我怀孕了。”

尽管她与池穆是朋友,可池穆毕竟是他喜欢的人,在他面前说这种事,姚星辰还是会不舒服。

好在,池穆的智力并不懂。

池穆无动于衷地问:“什么叫怀孕?”

姚星辰支支吾吾地说:“就是……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正喝清酒的那位,手上一顿,狭长的眼睛反感地眯成了一条线。

姚星辰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忽然很失落:“你也会笑话我私生活很乱吧?可是……我也是被人算计了才……我已经联系了一家医院想做手术,可是我真的害怕,梁美仁的事已经给我造成了阴影……”

姚星辰说到一半,望见池穆那张白皙纯净的脸,突然就收声了。

怎么能对着池穆提起梁美仁呢?可能她现在已经习惯把他当成了倾诉者,当成一个没有记忆和判断能力的孩子。

姚星辰突然拉住了池穆的手,轻轻地拉住:“我怕,我真的不想做手术,孩子是无辜的。”

记忆里的红色永远也抹不去,那一年,梁美仁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狭窄的走廊里充斥着血腥味,难闻至极。

姚星辰不忍再回忆,只能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一些,认真地说:“要不……要不我跟我妈说……就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我妈是基督徒,就算她反对我和你,也不会让我堕胎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结婚了。”

“池穆哥,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池穆傻傻地挤着沙拉酱,在碗里画了一个圈,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你当你妈傻呀?啊?姚星辰,你长点脑子好不啦?一个智商只有八岁的智障还能生出孩子来?你脑子不要秀逗了啊!”

某个带拆迁的筒子楼里,传出一个上海口音的女声,回荡在这已没有几户住家的老旧部队家属院里。

筒子楼的走廊里有人在做饭,炝锅的葱花味袅袅传来,隔壁和姚星辰一起长大的燕军吼了一嗓子,毫不费力地就传到了姚家。

“英红姨,星辰回来啦?”

廖英红拿着蒲扇在雪纺衫子领口扇了扇,瞪了一眼床上坐着的姚星辰,声音提高八度:“是啊,燕军有空来找星辰玩啊!”

“唉!给我妈做完饭就过去!”燕军应了一声,蔬菜下锅翻炒起来。

廖英红变了变脸色,把新烫成卷的中长发掖到耳后去,用扇子指了指自家女儿,恨铁不成钢地小声说:“你看看人家燕军!都那么孝顺!就你这个贱骨头整天气我,你说说你为了池穆那个寿头,竟然假装怀孕,骗到老娘头上来了!”

姚星辰嗑着瓜子,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小声嘟囔了一句:“是真是假反正娃娃在我肚子里,我要嫁给池穆哥。以前你不让我嫁,嫌人家脑子不好,现在我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你还有什么说的?这就是命中注定。”

廖英红根本不信,就着她的话老生常谈道:“你的命中注定,是陆立风,那个池穆,哪一点比得上陆立风?”

一听“陆立风”三个字,姚星辰手上的动作一顿,变得不耐烦起来:“能不跟我提那个书呆子吗?您这辈子没嫁进陆家,非要把你女儿塞人家户口本里?”

廖英红被人戳到痛处,当即就急了,横眉立目,站起来叉着腰,颤抖着拿着扇子对着她骂:“你个小赤佬!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

姚星辰早习惯了,嗑着瓜子也不躲,随手把皮就扔到地上去,嘴一撇:“您看看您!说着说着又急了!对我都没有对陆建林一半温柔,真不知道陆建林见没见过您这个样儿,要是见到了,说不定早就被您给吓跑了!”

一提到陆建林,廖英红不说了话,轻咳一声扇了扇风,冷静了一下,淑女了一些说道:“小瘪三,不要乱讲话,我和你建林叔叔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别看廖英红泼辣,但说话从不掺假,她与陆建林,也就是陆立风的爸爸,的确在肉体上是清白的,如果真要论起来,两个人充其量也就算是柏拉图式的爱情。

早年间,陆立风的爷爷陆崇宝在北京琉璃厂做古玩生意,廖英红被她的爸爸从上海带到北京买古玩,路过陆家铺子的时候,与陆崇宝正在铺里帮忙的儿子陆建林一见钟情,从那以后,这个天真浪漫的上海小姐就得了心病,两人互生爱慕,异地传信,不知不觉间爱情就生根发芽。

后来陆建林当了兵,有一次回北京的时候,陆建林提出要带廖英红见长辈。

陆家的家教甚严,等级分明,也不知道陆家用了什么方法,把任性张扬的上海小姐吓回了上海,火车上哭了一路,回去之后憋着一腔的委屈,写信给陆建林,表示不必再联系。

后来廖英红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不也是女孩子整天提分手?那时候的女人也是人,偶尔提一次分手怎么男方就当真了?

就那一次通信之后,陆建林就回了部队,不久,家里便给他包办了婚姻,廖英红不知情,思念难忍,终于决定克服困难搬到北京。搬到北京的第一天,她来到去古玩铺子找他,却被铺子里的小伙计告知陆建林早已结了婚,小伙计说,陆建林新婚当夜,喝成了胃出血,一直在哭。

廖英红又痛又气,不久,就病倒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唯一认得的就是那个小伙计,小伙计对她很好,对这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百般呵护,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廖英红就嫁给了陆建林家的小伙计,也就是姚星辰的爸爸姚堡生。

后来陆建林在部队发展得很好,做了后勤部长,姚堡生就做后勤采购部司机,两家子住在一个军区大院里。

“是是是,你们二老是纯友谊。”姚星辰话锋一转,挖苦道,“您那纯友谊又要往我们家送东西了吧?今儿个就中秋了,估计陆家又要那一大堆瓶瓶罐罐的破东西。”

“乱讲!”廖英红拿扇子拍了一下姚星辰的肚皮,姚星辰下意识地护了一下。

“陆家送东西那是因为你死去的爸爸,你爸爸和你陆叔叔那么多年的情谊是说断就断的吗?陆家照顾我们孤儿寡母这么多年,你这小白眼狼一点都不领情!行了,你别跟我这儿丢人现眼了啊,赶紧拾掇拾掇,陆家马上就要来人了!”

姚星辰磨磨蹭蹭地起身,拿起笤帚扫地上的瓜子皮,刚收拾完,楼下就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楼层矮,大院里回音大,像是就在耳边一样,姚星辰听到有几个大院里上了年纪的人跟人打招呼的声音。

“立风来啦?来看你英红姨?”

“贺阿姨,好久不见,身体怎么样?”

那是陆立风的声音。

记得小时候,部队院里的家属宣传队搞文艺演出,每次大合唱领唱的都是陆立风,大人们说,陆立风的嗓子清亮、柔彻。

可不是透亮嘛,隔着这么老远都能听见他那死板的声音。

姚星辰找了件大背心套上,拿了个牙刷塞嘴里,大大咧咧地走到门口“庄重迎接”。

陆立风的小跟班堂本先上来的,搬了两箱高级水果,还有一箱老人泡脚用的足浴盆。

“搁这儿,搁这儿。”姚星辰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指挥,“你把水果放门口,回头我出门绊倒了怎么办?”

堂本按照她的指挥把箱子一摞,累得呼哧带喘的,瞪了她一眼:“有本事你来搬!累死我了!”

“活该。”姚星辰轻飘飘地讽刺他,“谁让你甘心给人家当跟班的了?当跟班的就要有跟班的觉悟!”

“你!”堂本气得直瞪眼,“你好?当模特穿衣没品位,出唱片唱歌还跑调,要不是那天救你……”

“救我?救我什么?”姚星辰眯起眼睛,盯着堂本看。

堂本咽了口唾沫,像是迅速做了一番思量,最终吞下了本该说的话,话锋一转搪塞过去:“就你!就你那人品,太次!胸大无脑!”

一个大院里长起来的,总之堂本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姚星辰的,一见面就拌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姚星辰可不是什么让号的人,当即把牙刷一拔,喷着牙膏沫子,嚷嚷:“好意思说我?你说说你,从小就一副跟班小弟的德行,人陆立风穿什么你穿什么,人陆立风学考古你也学考古,人陆立风要是真当一辈子处男,你也跟着当一辈子处男啊?”

人陆立风要是真当一辈子处男,你也跟着当一辈子处男啊……处男啊……男啊……啊……

姚星辰的这句话,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低空飞行。

她妈妈正去接陆立风上楼,刚走到单元门就听见姚星辰的尖嗓子,当即怒喝一声,打断了她那张鹤顶红的嘴。

“姚星辰!你给我闭嘴!”

被老妈骂,姚星辰不服气地撇撇嘴,往外一看,只见楼梯的拐角处,上来一人。

她是先听见皮鞋声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的脚步总想是经过计算的机器一样,万年不变的一个频率,分毫不乱,听着让人莫名其妙地就安静了下来。

姚星辰和堂本谁都不吵了,站在门口往楼梯处看着,只见陆立风一步一步上了楼,逆着走廊窗户照进来的光,看不清表情,但姚星辰觉得,他好像是在看她。

那眼神,有点阴森。

这是他不止一次听见,她笑他是处男了吧?按理说应该习惯了,怎么还这么大反应啊?

姚星辰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会母亲对陆立风的百般寒暄喜爱,径直坐到沙发上去玩《愤怒的小鸟》了。

陆立风每年中秋都会代表他爸、他叔叔,来姚星辰家拜访,坐的永远是组合沙发的最右边的那一个,问着廖英红同样的寒暄问题,携三箱高级水果、一个小型的家用电器。

每到这个时候,姚星辰都会自己玩自己的,权当家里来了个查水表的。

提起这个陆立风,作文没及格过的姚星辰,能给他写一本书。

在姚星辰心里,这男的是她见过的最奇葩的人,没有之一。

她和他很小就认识,陆立风的爸爸陆建林是后勤部长,而姚星辰的爸爸是后勤采购部司机,在等级森严的部队大院里,不仅大人们有等级军衔,小孩子也会因为父辈的等级而分出三六九等来。

所以,等级最低的姚星辰,在大院的儿童世界里,是永远也插不上话的那一个,就连小跟班堂本,都比她高一级。

姚星辰小的时候比较特立独行,总爱穿蓝色条纹背心、绿色军装,假小子一样在解放楼后面的角落里练“武功秘籍”。

陆立风是长了喉结以后才来到大院的,这之前,他都在北京跟他爷爷混在琉璃厂。他总爱一个人看书,研究古董,从不和别人玩。有一次一个女生拉他的胳膊叫他一起玩捉迷藏,他用力一甩,竟然把人家小姑娘推倒了。

好在他爸是后勤部长,没人会找他的麻烦。

从那之后,几个青春期的孩子就传,说陆立风不喜欢女人。后来越传越邪乎,最后传成了陆立风男人女人都不喜欢。

于是这个新来的孤僻的男生就和姚星辰一样,成了大院里的异类。

直到有一天,这个孤傲的异类碰见了另一个走火入魔的异类。

当时军区司令部搞绿化,弄了许多花花草草,这片堪比武侠片里的“修炼之地”被姚星辰发现了,她偷偷跑进去练龙爪手,把那些好不容易运来的花花草草弄了个七零八落,却没发现当时陆立风就坐在那里看书。

望着眼前的残花败柳,狼藉一片,姚星辰才知道自己闯祸了,逃之夭夭。第二天出早操的时候,所有的小孩都被召集起来,由军区司令亲自开会。

“到底是谁,破坏了我们的绿化花草?站出来!”司令中气十足的一嗓子,让所有孩子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姚星辰心虚,低着头看自己衣襟。

“我叫陆立风。”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这是在主动跟她做自我介绍?

姚星辰眨眨眼,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长得很白净、很漂亮,单眼皮,高鼻梁,儒雅谦和,一看就是家教极好的乖学生,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不易接近。

姚星辰想,反正我也没有朋友,既然人家有诚意,就当结交个兄弟吧,以后江湖上,有个照应。

“我叫姚星辰。”

她特意把声音压得很粗。

陆立风挑挑眉,点点头,在嘴里念叨了一下她的名字。

姚星辰,姚星辰,好像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姚星辰歪头看着他,心底正有一丝萌动,却忽然看见陆立风在队伍之中举起了手,那刚刚变声的嗓子微哑,却透着清冷的书生气。

“报告,我看见了弄坏花草的人。”

“谁?”司令问。

陆立风看都不看她,儒雅地说:“姚星辰。”

姚星辰惊讶地张大了眼……

瞬间,小小的心灵“咔嚓”一声裂了两半。

她失神地望着眼前比自己高一头的清俊少年,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那件事后来的结果是,姚星辰连累老爸被司令点名批评。

以后就更没有小孩愿意和她玩了。

后来,陆立风还在那片草地上看书,姚星辰怒冲冲地跑过去,愤怒地质问道:“陆立风!你为什么出卖我!”

陆立风翻了翻书,享受着草坪里再也没人练武功的清静,眼都不抬:

“因为你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