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离憎忽然察觉到胖子在轻轻地吹着口哨,顿挫有致,却又不像曲子,他心中一动,未等细想,蓦闻一声悲嘶,东向而来的马车所套的两匹健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便倒,倒下之时,双双口吐白沫,一阵抽搐,齐齐毙命。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街上的行人大吃一惊,纷纷逃避,以免被倾倒的车辆撞伤。
但车厢只是略略一震,竟自停住了,纹丝不动。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车的车夫已站落地上,他手中的鞭子正好卷在了车轴上。
莫非他竟是以这根长鞭将车厢生生稳住?
待看清这名车夫时,行人心中皆暗生寒意,如入冰窖。
但见那人一袭灰色长衫,乱发披散,将他大半张脸遮住了,微风吹过,赫然可见他的眼眶异乎地凹陷,眼眶内一片空洞。
他竟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居然成了车夫,无论如何,这足以惊世骇俗。
众人但觉此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那散乱的头发与灰色的衣衫,空洞的双眼,皆让人心生不适之感。
范离憎心知此人必有不凡来历,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故只是在一侧默默地观望着,心中暗自揣度方才两匹健马怎么会突然倒毙途中,无疑,两匹健马是遭了暗算,但马匹倒下之时,与范离憎已相去不远,若是有人暗中出手,必定难逃他的目光!
抑或是出手之人的武功已高达不可思议的境界,以至于无迹可寻!
那盲人忽然开口道:“朋友何方高人,为何伤我马匹?”
一声长笑自街侧房顶上倏然响起,声音低沉嘶哑,极为难听:“没想到昔日名声赫赫的‘天眼’终骇,竟会沦落至为他人拉车套马的份上!”
盲人嘿嘿冷笑,道:“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识得我终某人!天下大道任人走,终某人愿走什么样的路,还不至于需要他人来指教!”
数个人影悄然出现于街边屋顶上,那嘶哑难听的声音继续道:“但你不该助风宫死敌逃逸!”
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不错,今日我们在此已布下天罗地网,任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走脱!”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四周倏然响起衣袂掠空之声,转眼间,屋顶街角,皆已是身着白衣的武林中人。
几个来不及回避的行人与范离憎、胖子亦被迫置身于包围圈中。
范离憎心中顿时有丝莫名其妙之感升腾而起,心道:“风宫之势,果然猖獗无比,自我离开‘试剑林’后,已三次遇见风宫残害无辜之事!”
终骇冷冷一笑,手中长鞭倏然吞吐,宛如毒蛇过空,在空中“啪”地一声爆响,声如惊雷,显然可见他的武功修为颇为不俗,只听得他道:“既知是我终某人,就该知道终某从不曾怕过一个‘死’字!”
那女子的声音如死神咒念般划破夜空:“今夜在场的人,都必须死!”
“哈哈哈!”一阵清朗的笑声由终骇所驾车厢内传出,声如清风,让本是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车厢后侧的垂帷被掀开了,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这个年轻人出现时,所有人都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见他白衣飘飘,五官俊朗得近乎完美无缺,一抹淡淡笑意若有若无隐于唇角,眸子亮如星辰!
若非他左手持剑,世人必会认定他是翩翩世家公子。
范离憎一见此人,几乎惊呼失声。
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这俊朗不凡的少年正是幼年与他同居华埠镇的牧野栖!
牧野栖失踪之时,范离憎尚未落入幽求手中,之后五年,范离憎再没有牧野栖的音讯,而此时,牧野栖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如何不让他惊喜万分?
若非他生性冷静,只怕早已脱口而呼。
当范离憎意识到自己易了容,牧野栖不可能认出自己时,他心情稍定,以极其复杂的心情,悄悄打量着自己儿时的伙伴。
不过范离憎在华埠镇一向少语寡语,与牧野栖恰好相反,故两人虽年龄相近,又是隔街相对,但彼此共处的时间并不多,而范离憎对牧野栖之母蒙敏一直心怀感激,爱屋及乌,对牧野栖自也颇为关切,心道:“今夜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见牧野栖神情、姿势皆隐隐有高手风范,想到自己即将与他并肩作战,不由豪情登生,热血沸腾。
一时间,浑然忘记此刻自己身处重围之中,而且又已易容成戈无害,本欲前往思过寨,他的心中只剩下邂逅故人的兴奋与欣喜!
牧野栖抱剑向街边屋顶方向遥遥一揖,道:“不知要留在下的是哪一位高人?”
那嘶哑得不堪入耳的声音道:“小子,有我风宫柳老亲自来送你归天,也算你有天大的面子了!”
牧野栖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风宫四老之‘多情师太’柳老及风宫老仆血火,看来在下倒真的是争足了面子!”
“废话少说,交出段眉母女二人,可赐你全尸!”冷叱声中,两个人影从天而降,落于牧野栖二丈开外。
其中一人身着血红色长袍,长发亦如火焰,正是风宫白流的血火老怪。
另一人作女尼装扮,犹现风姿,同时隐隐有丝阴煞之气,正是风宫四老中的多情师太柳断秋。
范离憎一见形容、衣着太过奇特醒目的血火老怪,立即忆起五年前在笛风客栈发生的一幕幕。
他不由扫了牧野栖一眼,没想到牧野栖却神情如旧——难道他没有认出,正是眼前这一身血红衣衫的老者,五年前在笛风客栈出现过,才引起那场变故?
血火老怪看清了牧野栖的容貌,大吃一惊,惊疑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范离憎自然明白他为何突然对牧野栖以礼相待,而柳断秋却很是意外,脸上顿时有了不满之色。
牧野栖淡然道:“在下任玄。”
血火老怪摇头道:“不对,你应该是公子牧野栖才对!”
牧野栖微微一笑,道:“想必你是认错人了,在下也听说过牧野栖乃风宫白流之主的儿子,我若是牧野栖,就不会与风宫为敌了。”
范离憎暗自惊讶,不明白他为何不肯承认自己的身分。
血火老怪与牧野栖说话间,柳断秋暗中打了个手势,四周的风宫弟子立即悄然围上,几名无辜路人见此情形,皆两腿颤抖,惊愕骇然至极!
风宫肆虐江湖,已是无人不知,纵是与江湖毫无牵连的百姓,也知道一旦遭遇风宫中人,就是大祸临头之时。
这几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妇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各位大爷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我家中尚有老小,可不能死啊……”
只几下,就将前额叩出血来,这时又有几人也跪下来了,惟有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沉默无语,看他装扮,像是一个小商贩。
牧野栖见状便对血火老怪道:“诸位是冲我而来的,与他们毫无关系,我想以风宫今日之势,还不至于连几个不谙武学之人也不放过吧?”
柳断秋的目光扫过众人,在胖子与范离憎、黑瘦中年人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随即冷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中必有高手,因为这两匹马突然倒毙,并非我们所为。”
范离憎心中一怔,暗自奇怪:“这两匹马之死竟与风宫无关,倒出人意料!那么,又会是谁暗中出手毙杀了两匹健马?其目的又何在?”
心中将被风宫属众包围着的几人推敲一遍,却并不能看出其中端倪。
柳断秋的嘴角处浮现出一抹残酷的冷笑:“所以我们不得不将所有人毙杀于此,以防万一。”
她的目光落在了范离憎身上:“看得出,这位小兄弟也是剑道高手,据我所知,武林中如你这般年轻的剑道高手,并不多见。”
胖子立即抢先道:“我家公子乃思过寨燕寨主高徒戈无害,剑法独步江湖,邪魔望风远避,你们还是好生掂量掂量!”
血火老怪与柳断秋互视一眼,而牧野栖亦看了范离憎一眼。
范离憎立知血火老怪与柳断秋并不认识“戈无害”,但极可能知道戈无害与风宫存在的某种联系,他们之所以不露声色,是不愿将与戈无害有关的秘密泄露于他人面前!
如此一来,也许风宫中人以为范离憎就不会真的施下杀手!
但范离憎并无侥幸之感,因为他已决定只要风宫出手,他就绝不坐视牧野栖及其他无辜者于不顾。
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以求给柳断秋、血火老怪二人造成双方已“心照不宣”的错觉,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
血火老怪哈哈一笑,道:“休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戈无害,就是燕老儿,我血火老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牧野栖轻叹一声,道:“风宫未免太目中无人,思过寨乃十大名门之一,戈少侠更是思过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岂可等闲视之?有戈少侠在此,诸位乡亲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戈少侠绝不会对你们袖手旁观的!”
柳断秋心忖:“这小子倒有心计,一心想与戈无害携手对敌,便有意抬奉戈无害,他以为思过寨的年轻弟子皆心高气傲,却不知戈无害早已为我风宫所用,他的如意算盘只好落空了。”
正待有所举措时,忽听得西北方向有响箭过空之声响起,久久方绝,旋即第二支响箭又响彻夜空,如此反复三次。
血火老怪与柳断秋神色皆微变,柳断秋一招手,立即有一名风宫弟子由阴暗处飞奔而至,将一支箭双手呈于她面前。
柳断秋伸手接过,右手倏然疾扬。
长箭划空如惊电,立即有尖啸声自箭尾传出,箭身直入十丈高空,响箭之声亦传出极远极远!
三支响箭接连而出,正是风宫火急传讯的信号!
范离憎凝神一听,隐约听见三四里外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并以惊人之速向这边靠近。
不多时,马蹄声清晰可闻,密如骤雨,让人顿时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匹白马终于在街道那一头出现,如同一道白色光芒般疾驰而至。
与众人相距七八丈远时,白色骏马一声长啸,蓦然收蹄,化极速为极静,而马上骑士却顺势掠出,凌空斗折,飘然落于柳断秋的身前,立即单膝跪下,朗声道:“告柳老得知,宫主有令,不必再追查救走风宫囚徒的白衣少年,更不可伤害此人,宫主请柳老即刻回宫!”
言罢,双手呈递上一只封了火印的信鉴!
柳断秋脸现惊愕之色,伸手接过,若有所思地看了牧野栖一眼,终于沉声道:“撤!”
言罢一振衣袖,转身飘然而去。
她对牧野静风突然传令,撤回对白衣少年的追缉颇为疑惑不解,甚至心存不满,但自寒掠被杀之后,她与炎越、禹诗一样,都明白了一点:风宫四老在风宫的地位虽仍是十分尊崇,但绝不再如从前那般举足轻重了,宫主牧野静风的思想言行更非他们所能驾驭。
信使这才有机会留意他人,当他的目光扫过牧野栖时,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柳老已将白衣少年截住,却不知宫主为何要放过此人!”风宫白流属众已习惯了对牧野静风的绝对服从,纵是有些疑惑,也依言撤去。转眼间,风宫众人走得干干净净,惟留下惊魂甫定的行人及暗自大惑不解的范离憎、胖子。
牧野栖的眉头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
那黑瘦中年人喟然长叹一声,道:“风宫竟猖獗至此,若是任由风宫横行,天下苍生岂非身陷水生火热之中?”
他向范离憎、牧野栖拱了拱手,道:“二位少侠面对风宫逆贼,皆神色从容自若,可谓英雄年少,若能为民请命,匡正驱邪,实是大幸之事!”
范离憎微笑不语,牧野栖则抱拳道:“前辈必是不肯露相的高人,匡正扶弱,解民倒悬,还有赖于前辈,我等小辈,只能鞍前马后,以供驱策!”
黑瘦中年人哈哈一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何用?”
牧野栖道:“有些事情,仅凭武功,只能是事倍而功半。”
黑瘦中年人微微点头,道:“以武制武,终非上策,少侠乃武林中人,能有如此见地,殊不简单!”
牧野栖道:“此镇已成是非之地,风宫视他人性命为草芥,前辈要多加留心。”
黑瘦中年人微微点头,道:“少侠坐骑已损,不妨去镇东富绅钟良言府上,就说一位姓师的故人向他借马两匹,他定不会推辞!”
牧野栖道:“在下与他素不相识,不敢言‘借’字,他若是愿转让两匹马,在下就甚为感激了!”
胖子忽然插话道:“我家公子今夜要留宿此镇,马车暂时不用,任玄少侠不妨用我们的马车,只需给些银两,明日我们再另觅一辆,亦无不可。”
范离憎不曾料到胖子会突出此言,暗吃一惊。
牧野栖目光一闪,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儿有五两金子,大概能购两匹劣马吧。”说话间,他已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递给了胖子。
胖子伸手接过,脸有喜色,对范离憎道:“公子本就嫌此马脚力太慢,明日正好可以换了。此事自由我老莫打点,绝不会误了公子的行程!”
范离憎猜知胖子此举必有用意,一时却又揣度不出,便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牧野栖这才向一直沉默无言的“天眼”终骇道:“终叔,既然这位朋友好心相助,你就将马车换过吧。”
终骇微微点头,径直向莫胖子那边走去。
莫胖子很客气地递上缰绳,道:“终大爷,你有些不便,要不就由我代劳吧?”
终骇冷淡地道:“不必了。”伸手就向缰绳抓去,就在即将抓住缰绳时,莫胖子的手突然向一侧一挥。
“啪”地一声轻响,莫胖子的手刚刚挥出,已被“天眼”终骇出其不意地牢牢扣住!
只听得终骇冷声道:“莫朋友是欺我目不能视物,要捉弄我么?”
莫胖子连声道:“不敢,不敢,误会啊误会……”一边用力挣脱。
终骇这才松手,走至车辕前,竟如常人般熟练至极地解绳、脱辕,动作娴熟快捷,待两匹马被解下之后,终骇轻轻地打个唿哨,便见那两匹马发出“嗤嗤”几个响鼻,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至牧野栖的那辆马车旁,方停下来,静静立着。
范离憎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不明白马匹为何对终骇那般顺从!
终骇又将自己的马车车厢套在了莫胖子的马上,这才对牧野栖道:“是否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