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尼的一生都在旅行中,准确地说他没有一生,时间对他来说远远地望不到尽头。但每当他回到最初的镇子,面对着我。他说,他不过是活的时间长了一点。
1.孤独的真空
热与冷在空气中四处流窜。
真正流动的是感觉。它们就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川流不息,在广阔的天空中形成交错的河流。我们看不见,但只要闭上眼睛,一切便呈现出来。
夏天的酷热是贝尼躲在大树下乘凉吃西瓜的理由。而冬季的寒冷则让他躲进了温暖的被子。舒适的体温恰到好处,不过贝尼在满足之余,不时暗想,如果在那些乘凉或取暖的日子里,身边能有个人陪着,朝他温暖地微笑,和他聊闲话,生活就没有遗憾了。
可惜的是,他走过的那些路程,总是孤单一人。
1892年,杜瓦把内壁和外壁之间的空气抽去,成为真空。不过它只是被稀释了的空间,绝对的真空也许只存在于理论之中和人类无法探知的领域。
后来,人们证明杜瓦的这一发明很伟大。他们想到,保温瓶可以用来保存感觉。那些精灵们在稀薄的空气中举步维艰,最后不得不冒着死去的危险回到内壁里的牢笼。因此,当人们出门在外,徒步旅行时,能喝一口保温的水,获得了与四周温度不同的体验。
在人们把差异作为享受的时候,贝尼已经开始想着孤独这件事了。
无用的东西困扰着他的心。
百年后,贝尼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让他爱的人们都生活在里面,永远不能离开。每当贝尼感到寂寞时,就会打开瓶塞,看着里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使他感到更加的孤独。
2.他飞上了天
胖子飘在空中,瘦子拽着线绳,拉着胖子满世界走。人们都向他俩投来羡慕的目光。不是所有的胖子都能飘起来的,这是个例外。他要源源不断地补充食物,才能保持身材,不掉下去。
瘦子知道自己不能松手,因为胖子已经忘记如何回到地面了。他得时刻握紧绳子,除非回到家中。屋顶可以阻隔胖子的浮力。夜晚,瘦子睡在床上,而胖子就睡在天花板下面,他静静地贴着屋顶打呼噜,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屋顶外的猫时常被他吓得乱跑。
早晨醒来时,胖子悬在屋子的半空里,无法上去也无法下来。他对瘦子说:“我饿了。”瘦子把准备好的饼干和牛肉往上抛给了胖子。胖子吃完它们后,慢慢地浮到了屋顶。瘦子便又拉着绳子,高兴地带着胖子出门了。
其实他俩都明白,如果胖子瘦到一定程度,他是能够回到地面的。不过他俩谁都不愿意那样做,因为胖子和瘦子靠此生活。
实际上,他俩是杂技表演者。
他俩天天在城市的广场上给过路的看客表演拿手好戏,赚取些施舍。瘦子把食物准确地抛向空中,胖子则做出各种奇怪而搞笑的姿势接住它们,然后吃下肚子。胖子还会在空中扭着屁股跳舞,唱男高音。瘦子则喜欢做爬绳的表演。他像猴子一样窜上绳子,直到胖子的浮力支撑不住,把他重新送到地上。
出事那天,他俩如同往常一样,高兴地表演着。胖子特别饿,瘦子把一捆捆食物扔了上去。旁边的观众也起哄,说还要看,没过瘾。胖子越吃越多,瘦子觉得自己也快飘了起来。
终于,胖子吃完了准备的最后一盒饼。瘦子不小心手一松,胖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脸上露着傻乎乎的表情。
他越飘越高,最后消失在高处白色的云朵里。
瘦子默默抬头望着升起的胖子,然后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多年后,瘦子认识了贝尼。他说:胖子一定是飞入了太空,成为黑夜里的一颗星。贝尼摇了摇头,并不相信。
3.做梦的枕头
贝尼睡觉就像个孩子,侧身枕着枕头,怀中还抱着另一个枕头。深夜,我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熟睡的模样,不知道他此时正在想着谁。如果他此时睁开双眼,一定会被我吓到。
我以前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枕着枕头睡觉。很多人说,为了舒服,满足我们头骨的弯曲。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地更加美好。
仅仅如此吗?这样的舒适满足并不能让我满足。当我在深夜注视贝尼时,终于明白,我们不过是在孤独的路上寻找些慰藉。一个枕头有时足以在夜里安慰我们。
一些催眠师在为人们催眠时会在枕头上画上各种不同的图案,用微弱的灯光显现。当人们枕着它们入睡后,那些图案便会出现在梦里,成为梦中故事的转折。
孩子与嗜睡症者都贪恋枕头。孩子把枕头与玩具当成母亲的代替,用力地抱着获取安全。一旦他们长大,开始明白孤独是不可取代的,并首次从其他事物里获得快乐时,渐渐就会把枕头忽略。而嗜睡者在枕头里装满了各种梦境,需要时便闭上眼睛索取那些现实中不能得到的满足。也许,在梦里他们依然孤独,但那种孤独恰巧掩盖了现实。当他们迷恋于逃避时,也就迷恋上了枕头。
不过,总有人不喜欢枕头。他们宁愿头搭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逃避着会让自己痛苦的任何美好的事物。
4.苹果与谎言
贝尼说现在的苹果不好吃。
可苹果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没有味道?是从昨天,是从技术革命,还是从亚当夏娃偷吃开始。
他的院子里永远有一棵苹果树,树枝上结满苹果。那棵树和其他的苹果树不同,它异常高大,一个个苹果在天空下随风晃动,如同漫天的飞鸟般遮住了阳光。他只能偶尔站在树下,仰望着伸手够不着的苹果,等待它们成熟后自己掉落。
邻居提醒他,他可以用梯子或者找一根木杆把苹果打落。于是他先是从家里找来了梯子,把它架在树杆上,自己慢慢往上爬,不过,爬到一半时,梯子断了。他摔了下去。
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当他能下床走路后,立刻从邻居家借来了一根长长的铁管子,不过这次还是失败了。那些苹果就像被钉在了树枝上,任凭怎么敲打就是不掉下来。
邻居又给他出了很多主意,他都试了。没有一种成功。
某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黑衣男人站在高大的树杆上,对他喊叫: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想要得到,你只有等待。等待才是最好的方法。
从此他拒绝了邻居的所有建议,自己也停止了所有的尝试。他成天靠着苹果树躺着,期待着收获。他的老婆为此感到烦恼,她去找了自己的一位朋友。那个朋友告诉她,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人把那棵巨大的苹果树锯掉。
该来的总会来到。那个午后,当他正在苹果树下做着美梦的时候,被刺耳的电锯声惊醒。他看见一群男人正从四面八方切割着苹果树粗壮的树杆。他像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和他们厮打起来。一个男人不小心挥动手中的电锯,割下了他的头。
苹果熟了,如同雨点般坠落,人们四处逃窜。后来他的女人在满堆的苹果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却没有找到他的头颅。
如果我们的祖先没有吃下那个苹果,我们不过都是世界的一个梦境。
5.镜子和摄影术
开始的时候,人们只会制造平面的玻璃。他们用石英砂、纯碱、长石和石灰石经过高温炼制。
当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个平面时,人类也知道玻璃可以做成凹凸,或是其他各种形状,甚至用水银覆盖背面还能看到自己。从显微镜和望远镜中,人们扩展了这个世界。得以看到寄生虫,细菌以及更加微小的东西,得以看到地球之外的宇宙。人们从最初的自大中脱离,他们感到了自身的卑微。
从哈哈镜里,人们看到的是奇异的自己:硕大的脑袋,缩短与纤长的腿,奇胖或奇瘦的身材。刚开始,他们并不承认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他们知道哈哈镜不过是个玩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某天当他们再次站在普通镜子面前看时,却发现自己和哈哈镜里的模样没有区别:瘦子变成胖子,高个开始变矮,就连脑袋也如同西瓜一般。这时,人们才感到恐惧。他们把这样的变化归罪于镜子本身。
哲学家预言,镜子总有一天会被全部砸碎,丑陋与罪恶只在我们的眼里。
19世纪,达盖尔发明了水银摄影术。
人们试图用实体来投影我们看到的这个真实的世界,但怎么也做不到。瞳孔的扩大和缩小对于镜头来说还是太过困难。偏差无处不在,这些偏差正是摄影的乐趣。不过总是有些人,追求着最大限度的真实。
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午后,贝尼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他所看到的画面没有立刻消失。它们依然存在,成为阴沉的,暗橘色的影子。那是很美妙的感觉。然后,它们才慢慢消褪,成为一片黑暗。
不过,那些风景并没有真的灭亡。照相机通过镜头和快门,将影像保存在胶片或数据里。它们让时间封存。但影像终将消失,随光阴破损销毁,或是被人删除。人们则通过眼睛把所看到的画面投影在记忆里。它们也会消失。人们去世时据说会沉入记忆里的深渊,在死前的几秒钟把今生保存的影像都翻看一遍然后删除,如同相机一般。
在达盖尔死去很久之后,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告诉我们:就连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不真实的。它只是我们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