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弓
正午的太阳很毒,贾真左手握着弓,对准了街边的男孩。刚才那个男孩喊他丑八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子,砸中了他的脑袋。男孩站在他面前,盯着弓箭,丝毫没有退缩。他的眼神在对贾真说:你射呀,有本事就射。贾真觉得自己的脑子一阵嗡嗡响,手还差一点就可以松开。
这时,街口卖肉的薛强走了过来。他的左臂只剩下半截,用白布裹着。贾真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收起了弓箭,男孩趁机钻进了巷子里。薛强越走越近,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身体摇晃,面色苍白。
城外几里路外的那片荒地,你知道吧。靠着河边,据说以前是个乱坟岗,强盗都不敢去。可是荒地上有野鸡。野鸡你见过吧,就是那种尾巴长长的,很难抓。我准备去那里抓几只,最近野鸡在市场上很值钱,我可以发一笔小财。你要一起去吗?
昨天上午,薛强对贾真说。贾真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街上人越来越多。“去荒地打到什么猎物了?”贾真问道。
薛强听到贾真的话,抬起头,眼球浑浊。他扬起右臂,嘴巴努力地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忽然,血水从薛强的嘴里涌出来,喷到了贾真的胸口。贾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跑进院子,关上了大门。
杜鹃坐在凳子上,没有搭理他。她正在修剪着枝芽。
“你应该笑一笑。”
贾真站在院子里,对她说。贾真已经三十岁了,去年才取了这个老婆,是个美人。但她从来没有笑过,也不会说话,媒婆说她是个哑巴。
“笑一笑。”
贾真用手碰了碰杜鹃的袖口,然后对她露出了笑容。
杜鹃抬头看着贾真,看了好一会儿,但是依然没有笑出来。她嘴唇紧闭,眉毛拧着,像是一抹积蓄着雨水的乌云。
贾真没了兴致,他走进屋里。镜子面前,贾真看着自己。虽然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出了自己:眉毛又粗又长,两只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脸颊肿大下垂,活像青蛙鼓气的腮帮。一颗黑色的浓痣就长在鼻子下面。
清晨,贾真早早起床了。杜鹃对着镜子在梳妆。贾真看着她的背,低头发现自己胸口的衣服上还是有一摊血迹,斑点洗不掉了。他感觉脑子一阵眩晕,取下挂在墙上的紫杉弓和箭。贾真站在杜鹃的身后,把箭放在弦上,拉满弓,对着她。他对她喊着:“快点笑。”
杜鹃扭头看了贾真一眼,惊恐地站起来,飞快地跑进了内室。
贾真没有追上去。他依然举着弓,箭对准了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然后射了出去。铜镜被射穿了,在他脸上留下了个窟窿。
贝尼讲完这个故事,摸着自己的脸,就像那只箭射穿了自己一样。
61.大雾与回声
半夜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她还在跳舞。
贝尼和她从傍晚的城市来到这幢没有人的房子里,那时候的城市正笼罩在一片安静的晚霞之中,血红色的雾气让贝尼看不清来往的行人,当然他们也看不清贝尼和她。只有当人走到贝尼面前时他才能辨认出他们,各种奇形怪状的容貌,在空气里漂浮。
路人看见贝尼,总是会放慢脚步,故意和贝尼寒暄:好大的雾气。
贝尼看着他们湿漉漉的头发忽然想到自己的头发一定也是这样,于是贝尼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她没有立刻理睬贝尼,而是对着他们笑:“路上小心。”
他们有时会回敬她一个难看的微笑,有时则默不作声的离开,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外,只有贝尼和她还紧贴着站在一起,贝尼害怕站远了会看不见她。她拉着贝尼的手,说:“回家吧。”
他俩走在血红色的城市里,经过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建筑,转弯与街角。贝尼总是喜欢发出类似狗叫的声音,她不断地回头看贝尼,眼神里充满闪烁不清的亮光。没有过多久,她摆脱了悲伤,又迈起了轻快的步子。贝尼感觉浑身有点燥热,看了看天空,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天空。
“你说在雾里大喊会不会有回声?”
贝尼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仰起头张开嘴朝着天上喊叫起来。贝尼和她都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周围的一切。
“你听见了吗?”她问贝尼。
贝尼听见周围有很多急刹车的声音。“有回声吗?”“没有。”“真奇怪。”他俩不说话了。
夜晚来临,没有找到家,也许是大雾的原因。他和她在靠河的一幢高楼前面同时停下了脚步。她问贝尼:“家在哪里?”
贝尼无法回答:“迷路了。”
“怎么办呢。”她看着模糊的远方,面无表情。
河水在哗哗地流着,在黑夜如同一片暗涌的沼泽,闪烁着银色的亮点。旁边的楼房坚硬地刺向天空,只有在很高处的两个窗户还亮着灯。贝尼看着她笑了笑,不再说话,坐在了河边的栏杆上,一会儿她也来到了贝尼的身边。两个人默默的坐着,望着楼房的灯光,不知过了多久,河边楼房上那两扇窗户的亮光忽然熄灭了,变得漆黑一片。周围雾气包围着,楼房隐在黑暗里,贝尼忽然觉得失落。她转过头很慌张地对贝尼说:“他们睡觉了。”
贝尼抱住了她,接吻,然后分开。贝尼对她说:“我们不回家了。”她点了点头。于是贝尼和她沿着河边游荡,最后走过一座水泥桥,出了城。
城外的雾气渐渐散开,但这对他俩毫无用处,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贝尼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在空中飞舞会发光的虫子,没有见过半夜还在地上穿梭的刺猬。贝尼和她沿着石子路一直往前走,她在黑暗里不时地发出奇怪的笑声,听得让贝尼心慌。
贝尼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她也转头看了贝尼一眼,于是贝尼第一次看清了她在黑暗里的脸,亲切却似乎与平时不同。贝尼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是你吗。”她说:“那你一直看着我。”
起初路的两边是成片的麦田和低矮的平房,不断传出狼狗的嚎叫声。后来贝尼和她经过了一片荒郊的坟墓,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贝尼闻到了一股枯草与熏香的气味,风吹过那些高低不平的土堆发出如同风铃般的声音。
“那些死人睡在里面真舒服。”
“那你可以躺进去试试。”
“怕不怕。”她摇了摇头,说:“我们一起喊吧,把它们都吓跑。”
于是他俩一路上边走边不停大声喊叫,周围空旷而寂静,那些叫声反复地复制与扩大。
贝尼听见回声了。
62.宝剑
奶奶的床前悬挂着一把龙泉剑。她说宝剑是用来镇鬼的。
年幼的贝尼在夏天燥热的夜晚躺在纱帐里面,望着那把剑,想象着鬼怪的模样。但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奶奶告诉贝尼,这个屋子从前出现过鬼魂,那是一个可怜鬼,总是蹲在墙角望着贝尼们一家人吃饭和睡觉。奶奶第一次看到它时吓了一跳,但日子一长就习惯了。她说鬼的样子很像出车祸的叔叔。可全家人除了她之外,谁也看不到它。这让奶奶很难过。
爷爷某天经过护城河边时,看到了那个地摊。地摊旁蹲着一个老头,他喊住了爷爷:要买宝剑吗。爷爷摇了摇头,说:这年头了,谁还需要剑。老头朝爷爷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宝剑不用来杀人,是避邪的。我看你的身上附着阴气,肯定是家里有鬼。
爷爷听了很生气,他把那个卖剑的老头大骂了一顿,然后回到家。当他气冲冲地对奶奶说了这件事后,奶奶却异常慌张,她赶忙对爷爷说了自己能看到鬼的事情,还把爷爷带到屋子里,指着一个角落说:你看,它在那里。爷爷睁大了眼睛,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当天下午,爷爷就花了两百块钱买下了那把龙泉剑,交给奶奶。奶奶却犹豫了好几天才把它挂到了床头,她觉得如果看不到那个可怜鬼自己会不适应。
只是,把剑挂上去之后,奶奶却再也不肯说还能不能瞧见它。
贝尼曾用自己的小手拔出了那把落满灰尘的龙泉剑。他没有想到,在那暗淡无奇的剑鞘里,却藏着银雪般的剑刃。再看到它的那一刻,什么鬼魂,什么传说都被贝尼忘了。当时贝尼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要做一个侠客,这可笑的想法深深藏在贝尼的脑子里。很长的时间,贝尼都在相隔遥远的两个地方慢慢长大。有时觉得,自己的生命像是在追赶时间。在巷子里的那段童年时光让贝尼无法忘怀,在那里,有让贝尼害怕靠近的深井,有贝尼最好的朋友们,也有一些丑陋或美好的欲望。被压抑的隐晦日子才是童年最值得保存的经验。故事,都是从安静的不安处发生。
受到那把龙泉剑的影响,在某一段日子,贝尼买了一把匕首,随身携带,把它插在胸口的口袋里,让人一眼就能看到。贝尼喜爱随时能拔出匕首,看到它闪光的刀刃。不过,贝尼从来没用过它,贝尼害怕见血。甚至连考试贝尼也带着。有一次进考场时,那把匕首太过显露了,被一个男老师发现。他把贝尼拦在了门外,要求贝尼把它扔掉再进考场。贝尼扭头便走,不愿多说一句话。
第二天,贝尼从床头取下了那把龙泉剑。他佩着宝剑,走进了人头攒动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