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院子
贝尼觉得,现在到处都是高楼,却没有了幼时的松弛。相对于他的成年时期,童年对贝尼来说显得遥远而模糊,甚至,他感觉自己有很多个童年,处于不同的时代,它们的记忆虽然模糊,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代替了那漫长的成人礼后的岁月。
某个夜晚,贝尼发着高烧,母亲带回药水给贝尼输液。过了一会儿,她和父亲都被隔壁的大婶喊去帮忙搬东西。贝尼一个人在家,看着电视,不停注意药水慢慢减少。没过多久,忽然停电了,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年幼的贝尼在黑暗里感觉到害怕。那害怕越来越深,仿佛屋子里有无数晃动的影子,要向贝尼扑来。贝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把挂药水瓶的铁架子拎了起来,哭着喊着妈妈,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但在院子中间站着,黑漆漆的夜里,贝尼就停止了哭喊。他发现了院子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满天的繁星,柔弱的月光,竹林的风声,空中的飞虫,还有门外明亮的路灯。母亲听见贝尼的哭喊回来时发现,贝尼正在院子里拎着架子傻傻地笑。
75.院子(2)
院子的水泥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口,有阳光的日子,那些蚂蚁来来回回搬运食物。贝尼天天很邪恶地摧残它们,方法千奇百怪。端一杯水把它们冲走,拿剪刀从身体中间把它们一分为二,或者用放大镜聚焦太阳光把它们烧死。贝尼无法分辨每一只蚂蚁之间有什么区别,似乎不认为它们是生命,只是觉得它们无穷无尽,怎么样也死不光。到今天贝尼也没弄明白它们是怎样在坚硬的水泥上挖出那个洞口来。
院子里的池塘里养的都是金鱼,各种各样的都有。刚开始都是小小的鱼苗,长着长着就好看了:鲜艳的龙眼,头又平又宽,眼球膨大,脾气火爆。傻傻的水泡,眼睛两边有硕大浑圆的透明水泡。活泼的绒球,像牛鼻子,如同两个绒球附在嘴边,游动时晃晃悠悠,仿佛喝醉了酒。珍珠鱼,鳞片五颜六色,珍珠一般,肚子大的像怀了孕。胡坚有一次捞了一只水泡回家。贝尼以为他是要拿鱼缸养起来。第二天,他对贝尼说:金鱼红烧不好吃。
院子的东边是一片泥地,种着月季花和竹子,月季花开,竹林微晃。靠墙还有丝瓜藤。关于丝瓜藤,《本草纲目》里写道:藤及根,治齿匿、脑漏,杀虫解毒也。贝尼那时可对什么月季和竹子不感兴趣。至于丝瓜藤倒是有用,贝尼把藤绕成圈,然后把塑料泡沫板卡在里面当靶子,站在远处拿玩具手枪练射击。下雨的日子,地上积满水,蚯蚓便露出了地面。它一扭一扭地挪动身体,把腐败的叶子和泥土吃进肚子。土地被它弄得松软而湿润。因为它长得犹如毛毛虫,贝尼不敢对它怎么样。贝尼从小最害怕的就是那种蠕动的虫子,一想到就觉得心里犯憷。但父亲喜欢在下雨天到泥土里挖蚯蚓,它们可是池塘里金鱼最喜爱吃的东西。刚把蚯蚓放进水里,就会引来一群鱼儿争抢。
相册里有几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都是在院子那片不大的竹林里拍的,远处隐约还能看见红色的花朵。她年轻瘦弱的脸露出矜持的笑。那时微风拂过,竹林发出瑟瑟的声音。
76.病房
昨天,贝尼去医院看望了周萍。那个医院建在小城的最西边,只有一座两层的楼房孤零零地立着,四周的围墙上被人贴满了各种广告。进门时那个保安坐在屋子里,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贝尼。贝尼有些不自在,快速地穿过肮脏的停车位,进了病房大楼。周萍的母亲说她住在二楼左转第一个病房。
贝尼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些认不出来:瘦了,头发很长,眼睛里的神色变的陌生,甚至是抬头看到贝尼那瞬间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诡异。但周萍还是认识贝尼的,犹豫了一下,露出了欢迎的表情,说:你来了。病房里除了四周惨白的墙面,只有墙上挂着的一台电视,还有周萍坐着的那张床,床上有两套被子。贝尼坐到她身边,有些难受。而周萍却一脸愉快,把头靠在了贝尼的肩膀。几年前,她也是这么做的。
去医院之前,贝尼总是想着一个问题。在这五年内,自己为什么和周萍没有一次见面和联系,甚至连节日的客套都没有。曾经他和她是那么好的朋友。他们是把对方忘了?不是,似乎贝尼们只是把对方扔进了某个角落。而如今,贝尼把它捡了回来。
周萍安静地坐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贝尼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她的手。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贝尼说:你妈告诉贝尼的。她的目光变的有些温柔:真不错,你还记得我。高三那年快毕业的时候,我俩那时已经是同桌了。你用很下流的方式向我表白过一次。
周萍有些脸红了:“印象很深,那天老师在讲台上说着毕业时的离别。忽然感到腿上有种很温暖的感觉,低头一看,原来是你,用手轻轻来回抚摸。我听到,你轻声说你舍不得我。”
贝尼忽然对身边的这个女孩产生了羞愧,这种羞愧来自于贝尼的淡漠,贝尼已经快要把这些多年前的某天扔进垃圾堆了。而她,却记的这么清楚。
这时,从病房外传来一阵尖叫声。贝尼心里惊了一下。周萍对贝尼说:别好奇,只是对面病房的女孩,她经常这样,一天发几次神经,护士都拿她没办法。贝尼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周萍,很难想象她是个精神病人。贝尼暗想也许她已经好了,只是没有人让她离开。于是贝尼找借口要离开一会儿,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病房,而自己去了护士站。
空荡的吧台里坐着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小护士。贝尼走到她面前,喊了她一声:喂。小护士抬起头,用一脸迷茫的表情望着贝尼:有什么事。贝尼趴在吧台上,问她:贝尼想问问101病房的那个姑娘最近病是不是好点了,多久会发作。小护士听了贝尼的话,忽然重新打量了贝尼一番:你是她什么人。贝尼愣了一下,说:贝尼是她的朋友。小护士听了很正经的对贝尼说:她的意识错乱,孤独导致模仿别人的行为。说实话从她半年前送进来,你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贝尼皱了皱眉头:她妈没有来看过她?小护士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没有,从来没有。
回到病房,周萍正在理顺着自己的长发。贝尼重新坐到她的身边,对她多了些怜惜。她依然如同正常人般朝贝尼笑着。贝尼问她:你妈没来看过你?周萍听了只是嗯了一声。贝尼问完就后悔了,也许这个时候,问这些事不合时宜的。但贝尼和她的话题仅仅局限在高中三年:关于同学,老师,恋爱,以及上学路边那些开店的小贩和冒出热气的蒸笼。整个下午,除了贝尼偶尔插上两句话,都是周萍缓慢地对贝尼诉说着往事。她说的那些事情贝尼其实早已忘记。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贝尼临走时对她说。周萍很高兴地拥抱了贝尼。贝尼也抱了抱她,然后走出了病房。这时,对面的屋子里又传出歇斯底里的喊叫。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跑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贝尼看着她的脸,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77.双生
贝尼在巷子里时总会遇见她,她喜欢坐在巷子口的石板上看来来往往的邻居或是陌生人。贝尼觉得这一点和自己很像,都是寡言而远望的人。每当看到她那张瘦弱而清晰的脸,贝尼总是想象着十几年前他俩在同一个摇篮里熟睡的样子,也许醒来还会睁大纯净的眼睛互相张望。
母亲说她只比贝尼晚二十几分钟来到世上,当护士把她带到婴儿室时忽然发现没有空着的摇篮了,那个季节正是孩子出生的高峰,也许每秒钟都会有无数孩子的降临,当然伴随的是老人的死去。母亲是医院的员工,于是经过她的同意,那个叫叶舒的孩子被平展地放在了贝尼的身边,与贝尼共用了同一个摇篮,直到一个星期后才抱走离开。如果听得懂幼儿的呓语,她们会听到贝尼和她的谈话,从客气到熟识。人的记忆也许在幼儿到儿童之间有一次消退,以至于成人后不再记得出生的事情。就像贝尼和叶舒一样,尽管婴儿时同睡摇篮,相处甚欢,可其实,贝尼俩除了那一个星期的相处以外,几乎再没有亲密的接触,哪怕路上遇到也只是点头微笑,如同陌生。据说母亲和她的家长还给贝尼俩订过娃娃亲,不过在这个年代,自由才是最重要的,约定对于新的一代来说,不过是句玩笑,只是贝尼一直记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姑娘存在。
在这个深夜,记忆的深处忽然想起了什么,或许刚才贝尼说谎了,在贝尼的青春里有一次与叶舒的亲密接触,那是唯一的一次。
十五岁那年,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贝尼第一次吻了一个女孩。巷的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叫卖破烂的声音,跟河边柳树上的蝉声混合在一起成了最好的催眠曲。阳光照在贝尼的脸上,让贝尼有一种想飞起来的感觉。这是一天中最舒服也是最无聊的时候。这时,从巷子东边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脚步声很轻很慢,仿佛专门诱惑人一样。
一个女孩向这边走来,牵着一条狗,她个子高挑,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贝尼认识她:叶舒。贝尼跳下了墙。她离贝尼越来越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贝尼。贝尼甚至腿都在发抖,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看。后来他终于横下心来,冲着叶舒喊:“喂!”
她转头看着贝尼,看了很长时间,贝尼想那时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反正她忽然笑出声来了,似乎在嘲笑贝尼的举动。贝尼看着她笑的样子突然感到很愤怒,男人被女人嘲笑是件很没面子的事。于是,那一刻贝尼做了一件事,贝尼想就是现在也再不会有那胆子。贝尼瞬间把女孩抱住,强吻了她。她一开始还在反抗,可贝尼那时很用力,一会儿她便放弃了抵抗。而那条狗,在看见主人有难后一溜烟跑出了巷子。没多久贝尼放开她,擦了擦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与她有过命运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