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红色的气球
贝尼背着一麻袋气球走在西安的红星路上,素小白跟在身后,像个孩子一般揪着他的衣角,到处不安的张望。一些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贝尼在他们的注视下坐到路边的石凳上,从袋子里慢慢掏出一把瘪着的气球,递给素小白,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便不断鼓胀,形成完美的曲线。她用细线扎好,把气球拿在手里朝着路上的行人们摇晃,面带笑容。贝尼对着他们大声叫唤:卖气球了。
在南方和北方的许多城市,贝尼亲眼看着河水的流淌和那些人心脏的跳动。只是,贝尼并不会把那些干瘪的如同避孕套般的塑料吹大,所以素小白出现了,她喜欢那样干。她把它们紧贴在嘴唇上,使劲地让它们变大,偶尔也会爆炸。但素小白说那不是技术的问题,那纯粹是命。
贝尼在将要去西安的那个早晨特别想她,和她在旅馆的床上折腾到中午。一片香樟树叶从没拉窗帘的窗户外飘了进来,落在素小白****的肩膀上。贝尼想伸手去摸,素小白却没让。床边的地方散落着无数气球囊,她坐起身,捡起了一个红色的,把叶子塞了进去,然后吸气吹了起来。贝尼看着气球不断地膨胀,变得稀薄,里面的绿叶越来越清晰,但素小白并没有停止的意思,直到嘭的一声,气球爆炸。
坐在路边,贝尼常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素小白的话,自己应该怎样生活。贝尼望着她手拿十几个自己吹的气球不停挥舞,满脸高兴的样子,感觉自己就要失去她了,这没有理由的预见仅仅来源于她的那无知的欢乐。
西安的人喜欢吃喝,不喜欢气球,贝尼的生意不好。所以贝尼记得那个早晨,自己拉着素小白从出租房里出来,刚刚坐下摆好摊,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就蹲在了他的前面,用脏兮兮的手在地上的气球里挑选着。贝尼看着他,想着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拿着彩色气球在红星路上走着的模样,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显然是不礼貌的。男人皱了皱眉,抬头看到了素小白,他对她说:这些气球多少钱。素小白说:五角一个,现场帮你吹。男人嘿嘿一笑,说:吹一个,我看看。
素小白转头看了贝尼一眼,贝尼虽然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为了赚钱,自己还是对素小白点了点头。素小白从那堆气球里挑出了一个红色的,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放在嘴边,气球又慢慢地膨胀。事实上贝尼看到它越来越大,比平常大了一倍,但却依然没有爆炸,反而变得透明而美丽。素小白终于停止了努力,把那个巨大无比的红色气球扎好,递给了那男人。他望着手中的气球,又看了看素小白,沉默了很久,对她说:摊子上所有的气球我都要了。素小白又扭头望着贝尼,贝尼对男人说:她全吹完这么多气球会累死的。男人用手挠了挠头,掏出几张红票子:我只是要这里所有的气球。
早晨,当贝尼还在庆幸这个月有钱花的时候,素小白已经离开了贝尼。贝尼躺在床上望着空空的屋子,没有遍地的气球与素小白的身体,忽然觉得她跟着自己,从来都是受苦。贝尼知道,她是和那个黝黑的健壮男人走了。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有没有钱,至少,素小白是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了,就像多少年前当她还是个女孩,素小白也心甘情愿的跟着贝尼,为他吹起无数的气球。
贝尼曾经在红星路和西安的一些角落里寻找过素小白,贝尼觉得那些深藏的树丛,人群涌动的街道,或是黑夜的酒吧里,都有着素小白和那个男人游荡的身影。
118.杀戮的村庄
她和杜军来到了西安郊区的那个村庄。
昨天夜晚,她从梦里醒来,起身出门走到隔街的厕所准备小解。杜军就站在街边等着她。她望着这张不久之前见过的脸,一时不知所措。杜军一手拿着那个透明的气球,另一只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她没有喊叫,也没有反抗,就这样被杜军带走了。后来她回忆起这些,觉得自己很傻。
但她总是渴望了解这个世界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杜军拉着她的手来到村庄,一个过路的女人朝她打招呼,她正准备给这个陌生人一些祝福,可杜军却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狠狠地戳进了女人的胸脯。她尖叫了一声,看着杜军拨出的刀上沾满鲜血。杜军望着地上张嘴挣扎的女人,对身边的她说:愿不愿意跟着我,你自己看着办。她从最初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便什么也不说了,低头走在杜军身后。
她觉得杜军是个屠夫。这个凶猛的男人走进村庄后便遇到了全村二十几个男人的围攻。那些男人把他拦在一个墙角,手上拿着各种能用的东西向他砍去,企图致他于死地。杜军对那些木棍与刀管造成的疼痛仿佛一点也不在乎,他只是用尖刀一次次的刺破人们的喉咙和肚子。那个午后,她躲在杜军身后的墙角,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感觉不到害怕。夕阳西下,整个村庄都安静了,村里的男人们都已死去,女人和小孩逃亡了别处。她和杜军坐在死人堆上,默默不语。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杜军起身对她说:走,再留在这里就来不及了。
杜军和她回到了西安,躲藏在一条巷子里。那件整个村庄的屠杀案震惊了全国,西安所有的报纸头条都在报道有关杀人恶魔的传闻,公安局派出大部分警力来捉拿行凶者。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查出是杜军干了这件事,有没有发现杜军住在这条巷子里,她也不想再去追问杜军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在那段日子里,唯一想的是每天在安静的石板路上来回走上几次,或是和杜军两个人好好的在租来的房子里待着。杜军不杀人时是个体贴的情人,总是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抚摸她的脸庞和身体,为她做西红柿炒蛋。她想,自己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还能有多久啊,唯一要做的就是珍惜。至于杜军,他不过是个男人。
末日还是如期到来。一天早晨她打开门,准备去买早饭,忽然看见远远的,有一群男人从巷口正朝着她走来,这次他们没有拿着刀具,而是握着枪。她愣了一下,扭头拼命往回跑。这个举动让那些男人坚定了侦查的结果,他们也奔跑起来,在她企图打开房门之前把她抓住,按在了地上。一个男人大声对她说:别想逃,杜军在哪里。她抬起沾满泥土的脸,想也没想便指着门里说:他在里面,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杜军在冲出房门,要做最后的反抗时,被他们乱枪打死。他倒在血泊里,抬着头,用怨恨的眼睛瞪着她,死相可怕,她会记得一辈子。讯问时,他们问了她千万遍同样的问题:杜军的动机是什么。她总是说,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意外。他们便说她是胡说,意外怎么会这样疯狂的屠杀。她心里想,是啊,如果是意外,也许那个红色的气球就会被埋在死人堆下,慢慢干瘪了。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119.平凡的都市
素小白回到贝尼的身边是在清明节之后的某天。贝尼坐在红星路边上,看见她背着一麻袋气球朝贝尼走来。里面是气球,除了它素小白还能带什么回来。素小白走到贝尼面前,把麻袋放在贝尼身边,对贝尼说:我回来啦。那时贝尼已经决定不再卖气球,因为贝尼每天对着镜子,始终学不会素小白那样吹气球的功夫,却总是从镜子里看到些让他难过的影子。所以当贝尼望着眼前变得成熟的素小白,心里并没有过分的激动。贝尼打开麻袋看了看,然后对她说:素小白,我已经不卖气球了。现在,是个木匠。素小白望着贝尼的眼睛,表情坚定,她说:那我陪你做木匠。这次是真的跟着你一辈子。
贝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但贝尼依然收留了素小白。她在家中变得异常沉默与堕落,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不再如同以前那样带着欢快的笑容与贝尼说话。贝尼时常望着她渐渐胖起来的身体想,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些让她难过的事情。但如果她不愿意自己告诉贝尼的话,他是不会问的。贝尼真的做木匠了,天天出门为需要的人们工作。回家时她躺在床上,睡觉时打鼾,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西安的那个冬天异常寒冷,一个冷风刺骨的晚上,贝尼和素小白吵了一架。原因是当贝尼晚上干活回家,发现素小白拿厚厚的被子裹着身子已经熟睡,而饭桌上本来应该为贝尼留的那份饭菜不见踪影。贝尼不知怎么的,忽然感觉十分悲哀,这悲哀又在素小白的睡梦里瞬间转为愤怒。贝尼上床把素小白弄醒了,表情不满的说了一堆抱怨的话。素小白仿佛没有睡醒,神情迷茫,嘴里还哼哼着。最后,是贝尼的一巴掌把她打清醒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贝尼,忽然就跳下床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惊天动地。素小白就如同一个疯子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贝尼在看着她发疯的某个瞬间就心软了,上前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他俩和好了。十二月三十号那天早晨,贝尼背着那袋气球和素小白坐电梯,来到了这座城市最高大厦的顶层。贝尼和她顺着高高的梯子爬上露天平台,坐了下来。风很大,素小白到傍晚时把所有气球都吹好了,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轻飘飘的占满了整个平台,让贝尼和素小白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在平台上,贝尼能看到西安的整个城市与素小白那张因为缺氧而苍白的脸。无数的气球在天快要黑的时候被贝尼和她轻轻推下平台,满天飘荡,最后都隐匿在黑暗中,散落到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