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墙砖
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没有阻隔人们的围墙,一眼望去,都是无边的原野与河流。后来高楼与庭院纷纷建起,一些充满羞耻与亲密的事情可以在密不透风的墙的遮掩下进行。人们的关系被划分得更加清晰。可是贝尼,他所渴望的,是拆掉它们。
那天晚上,贝尼很早便钻进被窝里,巷子里的夜晚依旧是那样的寂静,如果是在夏天会听见蝉彻夜的鸣叫,但那时正是冬天,贝尼只听到屋外的风乱着,不时传来谁家的狗叫声。这样的夜晚有些静得可怕,但贝尼知道在这寂静中一定隐藏着什么,它或许是女孩的笑声,或许永远是一个谜。贝尼梦见了一个女人。
她站在他的身旁,带着残忍的笑容,嘴里在说着什么,贝尼听不见。她手中的尖刀已经向贝尼刺来,梦里的画面像是一场默片的慢镜头,冗长沉闷,一切的故事就在昏暗的夜晚进行着。但这一切忽然在瞬间定格,烟消云散,贝尼的梦中变得空空荡荡,成了一片混浊的世界。那女孩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不停,直到贝尼醒来。这是贝尼又一次醒来,贝尼开始回忆刚才的梦,无疑是那笑声救了贝尼,避免了贝尼在梦中死去。
有些事情只会在梦里发生,而另一些事则暧昧许多,它们会在现实与梦之间游荡,最后你也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狂风的夜晚,当贝尼醒来,他真的听见了女孩的笑声,声音就来自墙的那一边。贝尼想看看那个女孩。于是贝尼踢开被子,跳下了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贝尼的愿望了。贝尼跑到窗户旁边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水果刀。
那堵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巷子里的屋子大抵如此,奶奶说从她的祖父开始贝尼们家就一直住在这里,那这墙壁一定经历了百年的光阴,青色的石砖已经开始斑裂。贝尼重新钻进被子,用水果刀沿靠枕头的一块青砖四周轻轻地挖了起来,那些缝中的粘土一点点地脱落,飞扬起一大片尘烟,尽管贝尼的动作很轻,但深夜里还是可以隐约听见细微的声响,像是雨声。如今贝尼想起那时的情景还觉得有些奇怪。一个男孩趴在床上凿着墙壁,女孩的笑声,尘土的飞扬声,窗外的风声混在了一起。也许还有月光,它透过窗户照在男孩的身上,给这画面添了几份诡秘。
他只是想看看那个女孩。
当他慢慢抽出那块墙砖,一丝橙黄的光线通过缺口照在了贝尼的脸上,贝尼从洞口看见了对面屋子里的一切,几乎是间空荡的房间,只是角落里随意地摆放着几张凳子,大概久无人住了,但屋子里有人,就在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女孩正在睡觉,床边的台灯依然亮着,正好照着女孩的脸: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梦香。她在梦里笑着。
45.皇宫
贝尼有段时间在皇宫里当侍卫,那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某个夜晚,被废的皇子趁着浓浓的无边夜色爬上了东宫花园内的一棵参天大树。他如同猴子一般往上爬着,眼睛里满是兴奋。那棵树已经活了一百年了,树干粗壮而光秃,只有快到树顶的一段枝繁叶茂。皇子坐在树顶上,任凭高处的晚风吹动他的衣襟与长发。脚下的皇宫变得异常渺小而飘忽,他忽然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而是在一片虚无之境。呼喊在半空中回荡,然后钻进了长安城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站在高高的树顶,紧闭着眼睛,双手张开,如同一只大鸟想要展翅飞翔。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四周空旷无边。
贝尼其实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皇子爬上树顶的。百年古树下已经围了几百人。他们都抬头仰望着在树顶上坐着的皇子,脸上写满了惊异。“皇上驾到。”贝尼身边那个白脸的太监用一种令人恶心的语气叫道,前面的大臣与宫女们听了纷纷让到两边,排成了两排,跪下向皇上请安。
皇上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下来。”
皇子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不说话,那眼神里竟有着一丝嘲笑之色。他摇了摇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此时的东宫已成为整个皇宫里最热闹的地方。皇帝命令所有会爬树的侍卫一个一个试着爬上树顶把他抓下来,但结果证明那些侍卫统统都是废物。大部分人爬到一半便精疲力尽,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有一个壮实的侍卫几乎要爬到树顶了,本来在树顶上睡觉的的皇子忽然瞪大眼睛,喊了一声。那名侍卫被这一声突然的叫喊吓得手一抖,从树干上直直的栽到了地上,当场头着地就死了,血流了一地。
皇上踢了那个侍卫一脚,叫人把他抬走了:“都是废物!”
贝尼躲在一旁,看着树顶上满脸胡须面黄肌瘦的皇子,开始怀疑昨天晚上他是不是飞到树顶的。就这样人们在树下和他僵持到中午,一个大臣向皇上献策可以借用云梯爬上树顶,“好主意。”于是宫中最长的梯子被搬了过来,靠在树干上,另一个像猴子一般的侍卫顺着梯子开始向上爬,嗖嗖几下便到了梯顶,只要再爬一小段便可以到树顶了。这时皇子站了起来,贝尼知道他一定又要有所行动了。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皇子朝那个侍卫坏笑起来,忽然脱下了裤子,对准了那个在梯顶的侍卫开始撒尿。
尿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扁平的弧线,刚好落在了那个侍卫的脸上,侍卫下意识的向后躲闪,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半空中。然后贝尼便看见云梯和他一起向后倒下,“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没有人再敢爬上去了,皇子慢慢穿上裤子,开始在树枝之间行走,仿佛对地上的一切都不在意了。他就像是在蓝天与白云下面走着钢丝,从一个树杈跳到另一个树杈,然后在只有手臂般粗细的树枝上来回游荡,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许多年前在宫中的花园里散步一样。树枝被他踩的吱吱作响,但皇子就是没有掉下来。
此时的太阳转到了古树的后面。皇上想了想,忽然摆了摆手,说:“就让他呆在树上吧,谁都不要管他了,任何人都不准再来看他。”说完他转身就走。周围的大臣与宫女们听了他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中。忽然一个太监跪下,大喊道:“皇上仁慈。”其他人像是纷纷醒悟,都跪了下去。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贝尼的脑海里经常回想起那幅画面:穿着黑色的宽大的睡袍的皇子,在充满细碎阳光的树顶来回游荡,风吹得他的衣角肆意飘舞,脸上带着一种悲凉后的满足。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树顶上,不时地走来走去。皇子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半躺着,远远的眺望长安城中那些宽阔的街道与渺茫的人群,每当这时他的眼睛里就会发出充满希望的光芒,世界仿佛在他眼中变得渺小起来。但贝尼知道皇子马上就会死亡,没有食物与水的自由是可笑的。这种乐趣仅仅持续了三天,从第四天开始皇子便只能靠在树杈上,微微闭着眼睛,他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风肆意的吹着他凌乱的头发,他在风中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没有人知道。皇子就一直靠在那里,再没有动过,直到第七天,四个太监向皇上汇报时只说了五个字:“他好像死了。”皇上摇了摇手,叫他们以后不用再去东宫了。他们便没有再去。
皇子在树顶死去,腐烂,被飞鸟与昆虫吞噬,最后变为一具白骨挂在树顶,这一切都与皇宫无关,与贝尼无关了。
46.耳朵
最初的时候,人们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声音的存在。
人们那时也会张口说话,他们通过嘴唇张合的形状来判断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很熟练于此道。不过难免也有疏漏。有时本来女人是想让男人去打猎,可男人却理解错误,他跑到厨房里,给自己的女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所以,那时的人类总是有丰富的想象。他们喜欢坐在森林里,傻傻地抬头望着树上的啄木鸟,淡紫色的云彩,远眺群山和溪水,又或低头沉思。可爱的人们,在心里开始塑造那些流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声音传入贝尼的耳朵。那声音是虚幻的,它似乎概括了世间所有的声音。随着时间,人们开始渐渐分别出鸟鸣声,流水声,打雷声,话语声。
于是他们发现,整个世界其实是声音的世界。那些自然的声音在他们耳中是那么美妙,有人仿照它们,取名为音乐。但他们认为自己发出的声音是最难听的。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又花了很长时间理解。
最初,人们听到的是树林里各种野兽的叫唤,各种鸟儿的欢唱,溪水潺潺地流淌,或是微风的呼吸。
后来,城市建起。过去的声音变得陌生而新奇。人们渐渐习惯的是电视的声音,电脑主机的运行,汽车的马达声,电锯的撕裂噪音,用光盘刻录的音乐,风扇的转动,彼此的吵闹。它们混杂在一起,如同交响乐。
最后,人们很想,回到最初的时候。
47.爱情
贝尼在竞技场当过一次观众。那次表演的项目世界出名。
国王对罪犯有着生杀大权。他爱戏弄那些即可恶又可怜的人们。他在偌大的竞技场边上开了两扇门。一扇门里是一只饥饿地狮子,另一扇门里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国王让罪犯自己站在两扇门前,去选择一扇门。国王说:他们的生死都由他们自己决定。如果开门后扑出来的是狮子,那么罪犯会成为一堆血淋淋的残尸。如果从门里缓缓走出来一位姑娘,那么恭喜你,你不但被判无罪,而且会当场和姑娘结成夫妻。
对于国王和在场的观众来说,这是一场游戏,每天都不知道将要看到一场惨剧还是一次婚礼。对于罪犯来说,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要么死去,要么活着。当命运只剩下两条路的时候,一切似乎真的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不知道当他们看到门里的一瞬间,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当然,什么事都有例外。贝尼看到的那次,就和平时不太一样。
国王的女儿和一位平民男子相爱了,他俩相互离不开。后来国王得知了这件事。他很生气,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平民结婚。于是国王命令士兵把那个男人抓了起来,让他面对所有的罪犯都要面对的那两扇门。一扇门里依旧是凶猛的狮子,另一扇门里则是国王亲自挑选的王宫里最美丽的仆女。如果他选择了她,两个人就必须结婚。
如果是别人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该是多么高兴。但男人和公主心里却是万分难受,他们心里只有彼此,无法接受其他人。公主用承诺和珠宝从士兵那里打听到了两扇门里的秘密,两扇门里各自是什么,在那天到来时她心里都已清楚。
男人站在竞技场的中间,四周上方黑压压的都是人。男人在走向两扇门之前,抬起头看着坐在台上的公主。公主心里万分得矛盾。无论哪扇门都是她所不想看到的,犹豫了许久,她忽然动了动右手。男人看到了,眉头舒展,微微笑着走向了右边的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