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摸鱼儿·雁秋词》元好问
学璞坐在正堂上座的紫藤椅上,一手紧紧抓着半圆扶手,手搭在同是紫漆的方桌上,下沿镂着流云边,桌面一角靠里由于常年的放置茶座,已经被擦拭的发浅。这时却并没有茶水奉上来。
只听,啪的一声桌子被拍的震天响,底下跪着着四个人不觉得抖了一下,低着头,不敢做声。
“都是些糊涂东西,我只去了这一日,夫人怎么就不见了,这么多门进和着许多人来回走动,竟没人看见,也是白养了你们这起子人,在夫人房里不好好伺候,净捡着偷懒,多早晚把你们轰出去才是干净。”
学璞气睁红涨,头筋粗暴,将藏青色长袍脖颈上的盘扣子解去,夺过身后丫头手里的扇子,也不管许多,顾自的扇了起来。吓得丫头直退了两步。
底下跪着四个人,一个小子,两个小丫头,一个年纪较大的奶子,盘着头,怀里抱着个婴儿,俱不敢做声。
学璞看了更是恼火,各个指着脑门子骂道:“平日里见你们一个个的家雀儿似的口舌,现在哑了嗓子怎么的,好歹回句话,夫人到底怎么找不见了?”说着又敲起桌子来。
这时,从旁边玻璃帘子里面闪出一个人来,打眼看是矮身量,花白的头发,行走起来急急地,有些中气,身上穿着旧的白色镶青蓝边的衫子,底下一条蓝色绸裤,颜色很浅,脚上却是白袜黑鞋。
那人住了脚,站在一旁,也不施礼也不坐,隔着桌子对学璞说:“老爷且消消吧,老太太在佛堂里听得真真儿的,亏得耳背些,听不真切,不然这大暑天的,平白了生气。”
学璞见是自己的奶妈,略平平气,“李妈妈,且坐。”他欠欠身子,道:“这让我怎么能不急,道萍不见了这一日,也不知道去哪了,万一要是出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李奶妈拣偏座坐了,早已听了原委,皱着眉头说道:“老爷好没主意,平日里的诗书都到哪儿去了,左不过细细问就罢了,在这里唬他们,倘唬着了小少爷,岂不是惹老太太不自在?”
也不等老爷搭话,奶妈转过去,对底下说:“周祥媳妇,好歹说句话,他们小的没见识,你好歹是孩子的奶子,整日介跟着太太,且说说怎么就不见了。”
周祥媳妇抱着孩子,孩子仍睡着,别一条小的锦缎被子裹着,她抬了抬头,不敢望老爷,望着李奶妈低声说道:“昨日里太太从娘家回来就说身上不大好,说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不叫告诉老爷和老太太,今早上倒是到房里看了看小少爷,也吩咐了底下人说昨日没睡好,今日不要打扰她,也打发人去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我就是一味的哄孩子,再也没见过太太,并没有去她房里看过。”
那几个小子和丫头见奶子说话了,纷纷跟着附和,说晌午前太太推说身上不好,想歇歇,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就再也没见过,之后他们敲过门,见没人答以为还睡着,就没敢进去。
学璞心下更没了头脑,李奶妈对他说:“老爷先别着急,听他们说并不是丢了,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一时出去了也未必可知。老爷不如吩咐下人们四处找找打听打听。”又道:“让奶子先抱小少爷去吧,日头虽快落了,可是这大暑天的,地上还是热的,出来这半日别中了暑气。”
学璞挥了挥手,奶子起身,道了万福就下去了。他又吩咐管家,叫府上所有的小子们往四邻里问去,李奶妈又说,不要惊动,走了夫人毕竟不好,还是去各家问问门子见过没有就行了,不要惊动主家了。
管家并底下人领命出去了,只半个时辰,管家回来报道:“四处问了,都说没来府上,东街的王员外家的管家王福说上半天时候出来办事,街上碰见了夫人,只问了安,夫人也不理他,急急地往东去了。”
“糊涂东西,知道了方向还不去追,等着什么?”学璞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骂道。
管家作了揖,转身要走,学璞又喊道:“回来!”他想了想又说:“拿衣服来,我自己去,只要代安跟着就行了。”又对李奶妈说:“老妇人那,妈妈好歹遮掩点,只说我俩人出去会客了。”
李奶妈应承着,只说让他好歹快回来,接过丫头拿来的衣服,替学璞穿上,就带着代安出了门。
学璞心急,三步并着两步走,代安不敢怠慢,只是在后面跟着小跑,半柱香功夫就到了王员外家门前。他望着王员外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再望了望向东的路,心内百感,怎奈无人可言,只能继续低头前行。
他想起这一年来与道萍的相处,算的举案齐眉,道萍恭勤孝敬,对待下人也仁厚,对自己也是伺候的殷勤,尽了妇道。学璞也常常感叹是有如此贤内助才使他在县衙安生的供职,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
可是学璞思来想去,在种种美满之下,他总觉得道萍对他太过恭顺,缺少夫妻之间的亲昵,从小的教育叫他忽视了这一点,礼数大于情欲。这时他突然想到,他根本走不进她心里,他不知道道萍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不知道道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从来没真正在乎过她。
想到这里,学璞像是雷霆压顶,兀的停了下来,浑身冷飕飕,汗津津的,竟不似这气节。代安吓了一跳,连叫了两声老爷,见没有反应,以为发了癔症,去晃学璞的胳膊。
他反应过来,地上时已残光余热,日头刚刚落下,学璞对代安说:“你且到南面去看看,我往东,不可远去。”代安诺是,转身便跑了。
学璞独自缓行,私下沉吟郁闷,不觉到了城外,四下望去,竟不识得这是哪里,远远的看到前方仿佛有一家府宅,只是天色渐暗,看不清晰门第,见着沿上挂着两个白灯笼,上用黑笔写着奠字,门前隐约各色花圈、纸扎。他便心下生疑,这家府上好不奇怪,竟夜间发丧。慢慢走上前去,学璞发现却并无一人,只是纸人、纸车、纸房子等一片胡乱的摆在门前,朱门大敞着,像是遇着了什么事情似的,人一下子都走了。
学璞只略望了望,心下有事,便没在意,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耳边有人问安,道:“姑爷一向可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