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声扭头打眼望去,天已黑下来,辩不仔细,借着府沿上挂着的几个祭灯的烛光,隐约见着,在各色纸扎中站着一个男子,拉着一辆洋车。方才学璞并未见四下里有行人车马,兀的出现个人,着实吓了一吓,喝道,“那是谁?”
那人提了提手里的车把,绕出那一丛的白纸扎,现出身形。学璞细细打量着,见他高大的身子,穿着的米色无袖粗布马褂,看上去很旧,却很干净,临脖子的第一颗纽扣开着,挨着他粗大结实的喉结,下身也是一套的粗布裤子,较身体略微宽大些,裤脚挽了两挽,露出爆着筋脉的脚踝,极瘦。脚下登一双黑布鞋,也是旧的,被脚趾和脚掌撑得圆鼓。两个手臂从旧衫子里伸出来,像外国人的石雕一般,孔武有力,单看臂膀,竟像是个常日介练习力量的人一般。他后面是一辆搭着黑棚子的洋车,通身黑漆漆的,看不实在。
那人半弓着腰,微笑说:“姑爷定是人忙事烦,记不得小的了。小的士福,是小姐家车夫,以前是专门拉小姐出入门的,自小姐进了姑爷家,小的就伺候在老夫人跟前了,去年见小姐过门的时候,姑爷还赏过小的两个大头呢,到现在也不能忘,常日介感恩戴德的想着姑爷。”
听了这一番话,学璞才细细打量这个男子,见他眼若弯月,面白唇红,一副好形容,竟不想个车夫模样,再闻听这言语,颇有几分眉目,并不像唬人,才放下心说道:“天晚了,先是没看出来,原是亲家人,这早晚的天色,老夫人到这里做什么?”
“不是老夫人,倒是小姐今日来家了……”
“小姐家去了吗?”学璞听了小姐两字,急不待的打断他问道。
“姑爷不知道?小姐昨日刚走了,今日早早的又来家了,坐了半日,说闷就命小的拉着出去转转,先前在城里,逛了会子街,后来天光暗了,说城外什么府上请了灯会要去,便拉了过去,小的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子府上的小子传话过来说小姐觉得灯会好,叫小的接姑爷一同去看,不想在这半路撞见了,倒也省了事。”
学璞不曾听说城外有什么相识的府邸,也不曾听说有灯会,便有些狐疑,但眼前这个士福描绘的这般的生动,竟不叫人生一丝怀疑。他心里又系着道萍,便忙不迭的上了车叫这小子拉着他去找道萍。
士福拉起车,学璞顺势一躺,他又道:“晚上风怪熏人的,姑爷仔细些,我把棚子拉上吧。”说话把棚子拉到了底,学璞想着天热,自个便在脚底下把棚子拉上来,拉了两拉却没拉动,这时候车动了,他也没觉出多热,就罢了。
车刚没跑起来多久,突然听见远远地从后面有喊声。
学璞隐约听到有人喊:“老爷,快下来,别坐上去,老爷,快下来啊,那车不干净,老爷……”
学璞听准了是代安的声音,忙向士福说道,你且停停我家的小子叫我,可是无论怎么说却无人回答,他这才有些急,又有些怕了,去掀那棚子,怎么也掀不起来,渐渐地也听不见代安的声音了。学璞这时没有办法,像空中的灯笼一般,摇摇摆摆,心内七上八下的,只得任人摆布罢了。
颠簸了半日,他的心也不曾安下来,细细听两旁的的声音,先前除了车轴和车轮的声音还能听到蝉翼和鸟鸣的声音,但渐渐就静下来,后来竟连车轮的声音都听不见,车也不颠簸了,倒像是在水中游云中飞一般。学璞心里更没有了计较,也不知拉到了什么鬼去处。
又不知过了多久,学璞正思量,身子不觉向前一扑,自感车子停了,只听得车外人说道:“姑爷请了,我们到地方了。”他闻得此言,略等了等,见没人来掀棚子,试着自己一扯,呼啦一声,竟拉将起来。他心正疑虑,缓缓挪步下了洋车,却不见了拉车人,四下望去,竟是一派陌生景象,也从未见过。
学璞先打了一个冷战,这暑天里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冷气,不妨的钻到人的心里去。车正停在一个高耸的牌楼前,他抬头望去,与其说是一个牌楼更像洞口,支架并牌子通身一体,像是一块黑石雕成,古怪嶙峋,没有个形象,只顶上横梁平了个面,面上阴刻着“幽府”二字,漆成血淋淋的颜色,艳得刺眼。他回过头去看,不禁的又是一个冷战,停在他身后的这辆洋车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一辆纸糊车,从车棚到车轮都是用白纸糊上,正是昏时发丧的那个府上的纸扎,他又突然想起拉车人出现的时候,正是在那堆阴丧中间,心内一惊,不觉得三魂已经丢了七魄,站在那里木头一般,半天不能挪动。
木了半日,方醒过来,他在打眼往远处望去,一片茫茫的蔓草,似黄非绿,长到膝上,四处寻望不见经纬,没有来路,只远远地看到一座桥,也不清晰。再抬眼看天,非明非暗,看不见太阳,空中雾蒙蒙,灰沉沉的,荒野十分。
学璞定下神来,转回身子,看牌楼里面,竟是像是一座城,青石路,砖木的房子,高低错落,却是另一番格局。正思忖间忽听得耳边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古音袅袅,细听去像是昆曲奏乐。学璞不禁循声迈步,见一栋黑漆木殿,无窗无门,只镂了几个洞采光,殿内安坐几个女子,抱着乐器吹奏,中间一女子,窈窕风流,手中并无乐器,只听得她开口唱道:
“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帘垂下,户已扃,却才个悄悄相问,他那里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傒争:他无缘,小生薄命。
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儿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我眼里呵!
对着盏碧萤萤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坐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唱的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里崔莺莺与张君瑞月下相会的选段,听得学璞如痴如醉一般。忽的丝竹管乐骤停,又听得琵琶弦起,那女子复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唱的却是秦观的《鹊桥仙》,寄相思之情,此时管弦又起,女子口中含玉,清脆婉转,唱道:
“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你便好中秋月儿谁受用?剪西风泪雨梧桐。楞生瘦骨加沉重。趱程期是那天外哀鸿。草际寒蛩,撒剌剌纸条窗缝。冷松松,软兀剌四梢难动。
不堤防你后花园闲梦铳,不分明再不惺忪,睡临侵打不起头梢重。恨不呵早早乘龙。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
唱的是《牡丹亭》中《闹殇》的选段,杜丽娘因情离魂的故事,学璞听得入神,忽琵琶声又起,唱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唱的是元好问的《摸鱼儿》,唱到此端琵琶管弦俱停,学璞回味至此,向前再望去,黑洞洞的大殿上,并无甚女子,更无鸟雀之声,先前袅袅竟像梦幻一般。他辗转思忖,这四段曲子述了一段月下相会、佳期难待、相思离魂、生死相许,似在点化生死痴情却又难以度投其中真意,不得领悟。
正恍惚间,猛听得一女子声音:“老爷,怎这半天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