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题记
孟依依常去的甜品店离她家不远,在一条小小的美食街上,街道两边都是店铺,卖各类小吃,一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隔老远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儿,让人瞬间感觉饥肠辘辘。孟依依晚上下班,先不忙着回家,往这条美食街上逛一逛,从头走到尾,几家店铺略作停留,肚子也饱了,带着满足回去,晚上能睡个好觉。
棠记甜品店在街尾,是美食街上唯一一家甜品店,店面小却干净,老板娘棠姨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总在后面优雅地盘个髻,身上裹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店里只一个伙计文仔,是老板娘的儿子,看上去刚满十八,清清秀秀,没人的时候就坐在收银台后面看书或者做功课。文仔在学校成绩很好,港大每年在内地只招几名学生,文仔便是其中之一,比其他同学提前半年拿到录取通知书,却不骄傲,依旧认认真真读书,平心静气,是少年人中难得的成熟。棠姨对这个宝贝儿子很骄傲,逢人便夸,店里的熟客们也经常调侃:“棠姨啊,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就不要再开店了嘛!回家享清福多好!”每当这时,棠姨总会摆摆手:“还早啦还早!我不做可以的,你们不吃甜品可以吗?”熟客们一听,纷纷摇头抱怨:“那怎么可以!还要到哪里去找这么正宗的甜品?尤其是红豆沙,一等一的好!”
红豆沙是棠记甜品店的招牌,也是孟依依的最爱。棠姨做的红豆沙香甜软糯,入口即化,配上里面的小圆子,让人吃过后整个人都柔和了。食客们都说,棠记甜品店的红豆沙就像棠姨的好脾性,温温和和,却让人念念不忘,这也是大家喜欢来棠记甜品店的原因。
孟依依喜欢在晚饭后去棠记甜品店要一碗红豆沙,一个人慢慢吃,期间听着食客们和老板娘的对话,倒也不觉得无聊。聊天这种事情,天南地北胡侃,不必拘束,但总有些话题是禁忌的,这些禁忌,包括孟依依在内的老食客们都懂,可新来的不知道,常常在最热闹的时候脱口而出:“棠姨,看你一个人开店挺辛苦的,怎么不见你老公过来帮忙?”
一句随意的问话,便让店里的气温骤降,棠姨满脸的笑容冷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身专注做甜品。这时便会有老食客悄声回一句:“棠姨的丈夫好多年前就不在了的,重病,没治好!”之后话题便被迅速转移,又是热热闹闹,可热闹里总有那么几分尴尬。
孟依依最爱坐在靠近收银台的位置,偷瞄两眼文仔,偶尔也跟他聊上两句。文仔不爱说话,对旁人爱答不理,但对孟依依特别些,问起原因,文仔腼腆一笑:“你每次来都只点红豆沙,看得出来,你很爱它!”
孟依依明白,红豆沙对于棠姨和文仔母子而言是藏在心里的情愫,棠姨在文仔父亲去世后的头一年里得了抑郁症,整日闷闷不乐,总自言自语说文仔父亲没有走,还在家里住着,让人听了胆战心惊。后来突然有一天,文仔半夜醒来,闻到屋子里有香味,到厨房里一看,原来是棠姨在做东西,已有许久没出过卧室门的她竟然又恢复了一脸好气色,炉灶上的小锅里突突冒着热气,里面稠乎乎的东西香味浓郁,正是红豆沙。
棠姨看见文仔过来,笑着招呼:“来!尝尝这红豆沙的味道怎么样!”
她盛了一碗给文仔,那时红豆沙里还没有放小圆子,豆沙顺着喉咙滑进去,像一道暖流,甜丝丝的,文仔几口干掉一碗,连道好吃,棠姨笑呵呵说:“想着你父亲,就做出来了。”
这时候放在冰箱上的收音机里正是午夜电台,播着王菲的情歌,恰是《红豆》:“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文仔听着,眼泪瞬间就掉了,倒是被抑郁症烦恼的棠姨反过来安慰他:“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别担心,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一切果如棠姨所说,她在这条美食街里盘下了个小店,做甜品,招牌红豆沙,颇得口碑,慢慢挣了钱,文仔也争气,日子过得很好。棠姨总对文仔说,托你爸爸的福,我能做出好吃的红豆沙,咱们娘儿俩才不用饿肚子。
文仔不知道棠姨的抑郁症是什么时候好的,貌似就在她第一次熬红豆沙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好了,那之后,棠姨总是爽爽朗朗的,每天用心熬着红豆沙,也熬着对丈夫的思念。
文仔告诉孟依依,棠姨不赶流行,不爱听歌,唯一会唱的一首便是王菲的《红豆》,熬红豆沙的时候总哼着,文仔每每看见,总想哭。
“男子汉不能哭!”孟依依调侃,文仔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九月去香港读书,麻烦你常来帮我看看母亲。”
孟依依一口答应,反正她每晚都要来喝红豆沙,给文仔报个平安,举手之劳。文仔在八月末坐飞机离开,他走的第一天晚上,孟依依加班到很晚,来到美食街已经快午夜,很多店都关了门,可棠记甜品店却依然开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街尾。孟依依走过去,听到有音乐声,天后的声音似红豆沙一般软化人心,她在唱:“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店里没有客人,棠姨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发呆,神色有些落寞,就连孟依依走近了都不知道。孟依依连喊了两声她的名字,她这才恍惚抬头:“吃甜品?”
孟依依笑道:“棠姨,来一碗红豆沙!”
棠姨慌忙起身,在厨房里没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后又不好意思地出来:“没有红豆沙了,都卖光了!”
“这样啊……”孟依依有些失望:“那算了……”她转身要走,又被棠姨喊住:“小姑娘,你要是能等,我现在给你做!”
孟依依忙点头:“能等能等!”她寻了个位置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和棠姨聊天:“棠姨,文仔现在应该已经到香港了吧?”
“到了,下午四点就到了!”棠姨的声音有些落寞:“他这一走,店里就显得有些静。”
“文仔平时在的时候不也没话说,整天自己坐在那里看书!”
棠姨把泡好的红豆放入锅中,边加水边道:“那不一样的,他在这里,就有活人的气儿,活人和死人的气儿是不一样的!”
孟依依听了只觉得好笑:“死人还有什么气儿?”
棠姨没说话,只喃喃着:“有的!活人死人都是有气儿的,你不明白!”
这个时候,红豆沙已在锅里熬着,炉灶上冒着热气,浸着红豆的香甜。做红豆沙是个耗费时间和心力的活计,要把一颗颗坚硬饱满的豆子熬烂,表皮裂出伤口,直到崩坏,里面的沙流出来,混合在一起,勺子搅拌着,搅到痴缠,这时再放入砂糖,缠绵又甜蜜。孟依依呆呆看着棠姨做红豆沙的模样,想起文仔先时说棠姨不只是熬红豆沙,也是在熬着思念,她似乎明白文仔话中的意思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红豆基本已出了沙,棠姨抱着糖罐子,忽然扭头盯着孟依依,目光有些呆滞:“小姑娘,屋里热,你要不要出去转转?”
这大晚上的到哪儿转去?孟依依本想拒绝,可一看棠姨的目光,莫名身上有些发冷,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答应着走了出去。回头时看见蒸腾水汽里棠姨的脸,上面的笑容有些狰狞。
孟依依在外面晃了没一分钟,想起手机落店里了,忙回去拿,岂料才走到店门口,听见棠姨的声音,正兀自哼唱着红豆,细细的嗓音,颇有上世纪唱片机里绝代名伶声音的味道。孟依依一时间听得痴了,目光循至店里,厨房的窗台上映着棠姨的身影,抱着糖罐,往锅里加了满满一大勺糖,搅拌几下,唱两句“有时候,有时候”,转身又拿起切水果的小刀,微微一笑,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棠姨唱着,匕首已轻松划破她的皮肤,血很快流出来,滴进锅里,被红豆的流沙吞噬干净。
“熬啊熬啊,慢慢熬出沙来,缠缠绵绵,永不分离,呵呵……”棠姨絮絮叨叨说着,回头冲外面笑笑:“文仔他爸,你说是不是?”
孟依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空空荡荡的店堂,那里没有人。
这个时间,凌晨一点,整条美食街都打烊了,只棠记甜品店亮着灯,孟依依看着眼前惊悚画面,整个人都僵硬了,想逃,却哪里迈得动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棠姨的身影已来至身前,手上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红豆沙:“小姑娘,来吃了!”
浸了血的红豆沙,谁敢吃?
孟依依只傻傻站着,棠姨倒也不在意,自己拉开张椅子坐下来,舀了一大勺沙放进嘴里:“挺甜!文仔他爸刚走的那一年,我发疯了似的想他,想着和他谈恋爱那会儿,两个人一起手挽手去甜品店,他买一碗红豆沙,我们两个人分着吃。他爱吃凉的,可为了迁就我,每次都要热的,热乎乎的红豆沙,他喂进我嘴里,真甜呵!他死了,我一个人睡在那张大床上,总不习惯,总觉得他还在,我说能看见他吧,可没人信。直到有天晚上,我半夜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文仔他爸的声音,他说想吃红豆沙,我就去厨房里给他做,可是熬好的红豆沙总觉得味道不对,哪里不对呢?我想不出来,可文仔他爸说了,红豆沙里没有我的味道。”
“所以你就加了自己的血?”孟依依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我把手腕划开,血流进去,文仔他爸就说,是了,是这个味道!”棠姨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异常陶醉。
“你一定是看错了,棠姨!”孟依依想要叫醒这个沉迷在过去的女人:“文仔说你有抑郁症,抑郁症也会引发幻觉,你看到的文仔爸爸,不过是幻觉!”
棠姨笑笑,没说话,只一口一口品着碗中的红豆沙,目光有些遥远。末了,她才悠悠道:“小姑娘,太晚了,回家去!”
此时的棠姨,面色苍白,带点淡青色,看上去,异常可怖。
孟依依扭头就跑,余光瞥见棠姨的手腕,白白净净,竟然没有伤口。她一路狂奔,身后还隐隐传来棠姨的哼唱声:“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这之后,孟依依再没来过棠记甜品店,也再没有吃过红豆沙。
文仔倒是时常给孟依依打电话,询问棠姨的情况,孟依依不忍心告诉他实情,总是找理由搪塞,让远在香港的文仔放宽心。可是又拗不过良心,言语间暗示文仔假期回来看看母亲,抑郁症不好治,怕有反复。文仔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她话中的味道,一放寒假就匆匆赶回来,那天下了大雪,路不好走,文仔拖着行李箱沿着美食街小心翼翼前行,看到前面人头攒动,正纳闷儿店里生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的时候,人群中有人认出他,忙叫:“文仔!快来!棠姨出事了!”
文仔惊得丢下行李箱跑过去,一路摔了两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到店门口了才发现有警察,棠记甜品店被暂时封锁,他母亲棠姨坐在厨房的炉灶前,呆呆盯着才熬好的红豆沙。
“我妈怎么了?”文仔急得就要往里面冲,被警察拦住:“你是店主的儿子?你母亲死了,据法医推断死亡时间是在五年前,可街坊和食客都说她每天都在这里开店,从未间断过,这事情太稀罕,所以我们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
文仔傻了眼,他母亲死了五年?满口胡言!
棠记甜品店门口的人直到傍晚才散去,为了保护现场,小店被警察封了,孟依依下班路过,听卖鱿鱼烧的老板说起白天的事情,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跑过去看,一向亮灯到很晚的棠记甜品店黑漆漆一片,没了暖意,也没有了红豆沙甜甜的味道。
法医的验尸报告在一天后出来,果如先前推测的那般,棠姨死于五年前,便是她第一次熬制红豆沙的那一夜,她听着《红豆》,熬着红豆,在心里种下了红豆,人也随着红豆心口流出的沙一般,消散不见。
年三十那一晚,孟依依出门看烟火,路过美食街,所有的老板都关门回家过年了,可美食街上却还有一星亮光,她好奇靠过去,竟是先前的棠记甜品店,门大开着,有红豆沙的香气飘来,而厨房后有一对身影若隐若现,一个是孟依依很熟悉的,那个成年累月头发盘成髻,笑声爽朗的棠姨,而另一个是个中年男人,孟依依不认识,但看面相,与棠姨很是般配的。
店里的收音机仍开着,午夜电台,放着王菲的情歌,还是那一首《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想起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男人不知说了什么,棠姨噗哧一笑,回过头来,恰看到门外惊讶的孟依依,她优雅地举起食指,放在了唇边,然后回转过头去,再没看孟依依一眼。
与此同时,头顶“啪”一声巨响,烟火此起彼伏在天空绽放,是新一年到来了。
孟依依笑了,转身离开。
是啊,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除了对爱人的思念,种进红豆里,熬成缠绵的沙,让吃进嘴里的人感觉甜甜的,永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