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味是在腐朽中开出一朵花来。
——题记
岑白是素食主义者,最爱吃的,当属菌。
她早饭常常一碗银耳莲子羹,午饭会炖一大锅菌汤,就着白米饭,鲜嫩爽口,也不会油腻。晚饭干脆就不吃,实在忙得太饿,把中午剩的菌汤热一热,一碗汤下肚,既暖了胃,也暖了心。
吃过了太多菌,岑白最喜欢的,还是生长在腐木上的那一类。木耳、银耳、各类蘑菇,每次炖汤都少不了,百吃不厌。因着长期吃素,体内废物少,岑白的皮肤也好得很,水嫩,掐一把似乎都能滴出水来,很让旁的女同事羡慕。
岑白前一阵子去浙江出差,带回了一块木头。是椴木,不算长的一截,已经做了培育,现下看不出来,可是假以时日,会有银耳生长出来。她那时因公出差,顺道去拜访了几家养殖菌类的农家,从一堆不起眼的木头里面挑出了这一块来要买回家,农户却白送了她,笑她城里人,没见过稀罕,带回家里也不一定能养出银耳来。农户之所以这么说,是他培育菌种多年,养出了经验,这一块他并不大看好。
岑白还不信这个邪,她一眼便看中了这块木头,虽是腐木一块,可她分明看到它长成后的模样,开出一朵朵白嫩嫩的花儿来,是她最爱吃的银耳。想想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腐朽的木头却能孕育出崭新生命,真是让人敬畏。
木头放在阴暗潮湿处,岑白日日期待着。说来也怪,她的肉眼竟能看到菌的生长,那些细小的浅白色菌丝在腐朽的木头上扎根,一日日变得茁壮,初见只是星星点点的白,如发霉一般。潮湿的气泽滋养它慢慢团聚成盖,白色的褶子层层叠叠,直到堆出饱满的花朵来。
岑白欣喜,如自己孕育出生命。她将银耳采摘下来炖汤,白嫩嫩的一锅,滋阴提神,清热润肺,补气强心,好处多多。再辅以红枣枸杞,美容养颜,长生不老药也没它灵验。
采下的银耳只吃得一顿,岑白正惋惜美味不能永久,夜里睡觉却听得轻微响动,起身去看,竟是腐木上又生出了新的菌丝,细小的浅白色,以此为家,永远扎了根。从今往后,岑白将有取之不竭的银耳为她享用。
太过喜爱一种味道,久而久之,便成了迷恋。殊不知,迷恋有时也是一种慢性毒药。
岑白开始觉得身上痒。她的皮肤一向很好,所以刚开始也没大在意,过了没几天,身上渐渐痒得厉害,用指甲去挠,摸到大小不一的疙瘩,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过了敏,跑去医院看,医生开了一大堆药给她,说是季节交替,她的皮肤太过敏感,所以才起了疙瘩,过了这一段时间便好了。
岑白照例吃药,却没多大改观,甚至痒得更甚,晚上做梦也在挠,一觉醒来,身上道道红印,有些地方还出了血,都是被指甲抓的。跑到镜子前去看,她脸上的皮肤竟比从前更加白皙,白嫩嫩俏生生的,像银耳一般。甚至有些微的透明,能看见皮肤下面的血管,在她身上织出庞大的网来。而被衣服包裹住的皮肤却泛起了褶皱,挠一挠就有皮屑掉下来,她听说过一种银屑病,病症就是与自己现下的情况极其相似的。
她异常恐惧,躲在被子里哭,不愿出门见人。食欲也不好,从前中午煮的一大锅菌汤能吃下两碗白米饭,可现在却食难下咽。菌汤里也就只有银耳得她青睐,怎么也吃不腻,且像是一剂良药,吃过银耳,她一身的瘙痒都偃旗息鼓了。
岑白开始喜欢腐木的味道,她每晚睡觉都要抱着它,在阴暗潮湿环境中发酵的霉味是能让她镇静的安眠药。她睡着的时候,能听见银耳在腐木上生长的声音,穿透那细碎的木屑,开出一朵朵嫩白的雪一般的花朵。
岑白从此一日三餐只吃银耳,日日祷告,祈盼病好。她不再工作,拒绝一切约会,每天撕掉一页日历,心里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熬过季节交替。她如今像个囚徒,而重见光明则是支撑她的信仰。
情况持续恶化,她身上开始生出银丝来,浅白色,黏黏的,细细的,如同菌丝漂浮在空气里。而她则像极了那块腐木,用自己的身体孕育出一朵朵雪白色的花来。没错,她身上开始有银耳生长,团团簇簇,似雪一般铺满全身,像是穿上了一件灵动的衣裳,衬得她妖娆又美丽。
岑白竟然没有惊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头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些银耳如果煮出来会不会依旧美味?
她从自己的身上摘下几朵银耳来,有些疼痛,却是可以忍耐。银耳洗净入锅,加冰糖,炖足了时辰,熬出的汤汁也是黏黏糯糯,吃一口进去,银耳在唇齿间化开,真是难得美味。这样的美味,是在腐朽中开出的花,别处寻不得。
如果能有这样的美味陪伴,便是自己样貌丑陋难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岑白是这样想的。吃货的世界里,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岑白没有爱,只有美食。
那块腐木被她遗弃了,扔在阴暗的角落里,既然自己身上就能生长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银耳,还要一块破木头做什么?可她看不见,木头在角落里偷偷笑起来,笑声丝丝缕缕,如菌丝一般漂浮在空气里。
岑白的眼光的确不错,这是块难得的孕育菌类的好木头。因着它还生长在泥土里时,树下曾埋着一具鲜活的身体,那身体在泥土中腐烂,血肉被树根吸食,只剩下了累累白骨。而那棵树也因此长得茁壮,直至后来被伐木工人砍断,剩一截留在泥土里,风吹雨打,慢慢变得腐朽,成为银耳生长的菌床。
什么肥料也没有人的身体好,那些菌丝自木头中扎了根,便有了不朽的生命,岑白对食物殷切的爱被菌丝吸引,所以最终在她身体上扎了根。她的身体一日日腐朽,却能孕育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岑白消失了有一个多月,她的朋友们终于开始担心,街办来她家拜访,敲门却无人回应。有一个女同事鼻子尖,惊叫:“怎么有一股子霉味?”
细看那门,上面星星点点,都是霉斑。
事有不妙,于是唤来开锁人员,好说歹说撬了门。开门的刹那,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再朝里一看,嗬!满屋子墙上斑斑驳驳,白白绿绿的绒状物,都是霉菌。
“好恶心。”女人们都不由自主掩住了口鼻,男人到底忍耐力强些,皱着眉头冲进屋子去找人,可哪里有岑白的身影。只厨房里正在小火炖着一锅银耳羹,浓浓稠稠的汤汁,银耳漂浮其上,看着就诱人食欲。
进来的几个人可都是吃货,忍不住诱惑,拿起勺子盛了口汤喝,真美味,几个人瞬间忘了来时的目的,将一锅银耳分食得干净。满墙的霉菌都在咯咯笑,空气中漂浮着的菌丝蹭到几个人的身上,落地生根。
从此,这世上又多了几个爱吃银耳的人。他们的身体是绝好的温床,美味从腐朽里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