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食堂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像是放在故障传送带上的寿司一样，速度缓慢的向前挪动。今天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放学铃声响起前便和同伴到食堂打饭，今天学校的汤是玉米排骨汤，同伴在汤里捞到了一块猪骨头，他看起来非常高兴。
吃到一半的时候，佳拓到了食堂，还坐在我旁边。
“你这么早就来啦。”
“体育课。”我看了他一眼，他是我的下铺，住了一个月后，最近才和他比较能搭上话。
“早知道叫你帮我打饭。”他开起玩笑，似乎没有走开意思，这让我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欢先吃完饭的人等我吃完饭，更不喜欢被人看着吃饭，说到底……就是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身旁有嘴里没吃东西的人，而这种不喜欢是不能反抗的，只能忍受。
“你不去排队？”我说。
“一会儿再去。食堂里有什么菜啊？”
我挺不乐意在吃饭的时候回答这种问题，难道他不知道学校的菜式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吗？自己去看不就行了……好吧，这是人情世故，总要说些什么对吧，懒得说也得说啊，不回答就太不礼貌了。
“鸡肉，鸭肉，番茄炒蛋，青菜，热狗……”我罗列了一些从我脑袋中迅速冒起来的东西。
“你竟然吃洋葱？”他吃惊的盯着我的盘子，我被他的表情吓到了，不就是洋葱嘛，洋葱是正常的食物吧，有必要大惊小怪吗？难道……
我停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盘子，并没有什么异样，还以为他看到了苍蝇，蟑螂，铁丝，螺丝钉，头发之类的杂物，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啊，洋葱炒肉也是正常的菜式吧，还是我把洋葱吃到鼻子上了，我摸摸自己的鼻子，油油的，对了，今天忘了用黑炭洁面乳洗脸。
“对呀，我吃洋葱啊。”确认完毕之后我回答他，其实我想那么多，也仅仅是要花时间把饭咽下去，总觉得不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张口就会口齿不清。
“你竟然吃洋葱！”他还是那一句话，语气变得更加讶异，音量也变大声了。由于我已经确认过我的食物没有可疑之处，我只好在他脸上寻找线索，他是一个普通男生的脸，四四方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也许是因为他有着长长的睫毛，眨眼睛的时会显得笑容充满善意。
“吃洋葱有什么奇怪吗？”我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同伴，他没有露出任何可疑的脸，他根本没有注意我和佳拓的谈话，他正在吃那块巨大的猪骨头。
“觉得你不像是会吃洋葱的人。你很喜欢吃洋葱吗？”
“也没有特别喜欢洋葱，就是普通的菜一样啊。即不喜欢也不讨厌，就像米饭一样。”
我原本想说任何一种普通的菜，比如花椰菜啊，豆腐啊，鱼啊……任意一种菜，但是我不敢保证我说出来的菜是否在他眼里刚好是属于不奇怪的，而据我了解，佳拓是使用米饭的人类吧，所以就说出米饭这种类比。
“你吃洋葱就像吃饭一样吗？”他依旧笑着对我说，我突然哑口无言，因为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但是他的说话方式却好像我应该再回他一句什么，我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把这场对话发展成“吵架”的方式，但是我却接收到那种吵架失败的哑口无言，眼前的他那种轻松的胜利者的姿态，让我对他产生反感，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他也许根本没有发现，而我还得原谅他。
“你还不去排队吗？”我只好转他的移注意力。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竟然会吃洋葱。”
我受够了，转移注意力居然失败！
“为什么？”我把盘子里所有的洋葱都吃完了，实在是不想让他对我的洋葱指指点点。
“你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吃洋葱的人啊。”
“那你觉得我会吃什么？”
“什么都好，总之就是不吃洋葱。”
“你是根据什么判断我不吃洋葱的呢？”我有点不耐烦，坐在对面的同伴根本就没有帮我解脱这场纠缠式的对话。
“脸。从你的脸看出来的。”
“那你觉得我的脸是什么样的？”
“说不出来，总之不像吃洋葱……”
“你的意思是，只有脸长得像洋葱的人才吃洋葱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说了。”我低着头，目光没有正对着他。
“我早就不想说了，是你一直在说，我才一直陪着你说，我要去打饭了。”他笑了笑，变成一个饭团排在眼前的传送带中。
佳拓就是这种会耍嘴皮子，有点聪明，又有点想避而远之的人。
2
我们从开学起就非常默契的不和对方说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打算和他说话，我和宿舍里的其他人都说过话，唯独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主动和我说话，好像我们之前曾经吵过架谁也不理谁似的，他的名字也是我趁他不在的时候翻他放在床边的书本，而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奇怪的方法知道了我的名字。
应该是开学后第三周才第一次和他说过话吧，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对话，但就是在那一次，打破了“不和对方说话”的诅咒。
当时是一个舍友拿了一道数学题问我会不会，我拿起草稿本演算了起来，花了10分钟，告诉他我暂时不会，我夜自修再做，又把题目抄在草稿本里，这时候佳拓走了进来。
“在做什么？”他的脸朝向那个舍友，问起他。
“数学题。要不要做做看？”那个舍友竟然顺手把我草稿本递给他。
“笔。”
我靠得他近，就随手把笔拿给他，他很快把解法写了出来，问舍友答案是不是根号三。
“是。”
“这样，这样，然后那样。”佳拓对那位舍友解释一番，我也凑过去听，佳拓说完后，那位舍友思考了一下，又问我听懂了吗？我说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听懂，我只是觉得既然他把答案写在我的草稿本上，我晚上再去看不就行了。
那次微妙的“对话”大概就是这样，不认同这是对话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也确实没有说话，顶多算是只是“间接说话”，从那天以后，我们才开始有了语言的交流，每次都是他主动和我说话，说话的内容只是显得有点无聊……就像是没话找话的那种感觉，后来在食堂里遇到他便有了洋葱的话题。
我们维持着奇怪而又无聊的对话又过了几天，这次是我在食堂里碰到他，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同伴，我没打算和他打招呼，想直接闪入队伍中，但在那之前，我突然想看看他吃些什么菜，就这样，我居然看到他的餐盘里有洋葱！洋葱泛着鲜亮的紫色，非常显眼。
“你竟然吃洋葱？”我的双腿控制着我的身体走了过去。
“对呀，我吃洋葱啊。”
“你竟然吃洋葱！”
“吃洋葱有什么奇怪吗？你自己不也吃洋葱吗？”
“那你上次为什么还那样问我？”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脸看起来不像是吃洋葱的脸。”他又把脸朝向他的同伴：“你可以从他的脸中看出他吃洋葱吗？”那个同伴摇摇头，继续吃饭。
“也看不出我不吃洋葱吧，洋葱和脸根本就没有关系吧。”我有点生气，他之前和我说的话有意思吗？仅仅是为了说废话而废话吗？
“但我要说的还是那句话，你的脸看起来不像是会吃洋葱的人。”
“那你上次为什么要说得好像你讨厌洋葱似的。”
“我可没说我不吃洋葱噢。”他调皮而骄傲的说，让我想起侦探剧里面的凶手，虽然已经被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还是要在侦探面前炫耀自己的诡计。
“我去排队了。”实在是没有心情继续延续这个话题，我也没理由去计较他竟然是个吃洋葱的人吧。
他对我微笑，看起来挺友善的，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坏人。但当时我确实对他有点厌烦，是在很久之后，才醒悟到也许佳拓是急于想和我成为朋友吧。
因为是在很久之后才想到这件事情，所以……我们并没有成为“好朋友”。
3
认识的过程中，我始终认为他是个挺无聊的人，也有意不和他交流，虽然明知人与人的交谈大部分都是废话，但是和他说话的时候，却可以明显地觉得是在说废话，可以避免就避免，我和他常常什么话也不说，和最初的状态也没什么两样。
“我想睡上铺可以吗？”他征询我的意见。
“我习惯睡上铺。”
“你喜欢睡上铺吗？”
“为什么选择一种东西一定要喜欢呢？你喜欢睡下铺吗？”
“不喜欢。你好像对什么都即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吧，既然这样，你就和我换得了。”
“我刚才已经说了，如果是开学第一天和我交换，我会很乐意。”
“如果在第一天就那么轻松能够开口的话，我也不会憋到现在啊。”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三天没洗的袜子渴望清水濯洗，我闭着眼睛说了句随便。
他瞬间就像刚刚被尿液浇了一遍的蔬菜晒到太阳，显得精神抖擞，着手收拾着铺位。
我想我对他还真是无奈，那是一种躲也躲不开，又还没上升到讨厌一个人的感觉。
随便啦……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他的下铺。
我是一个优秀的上铺者，每一次上床的时候我都尽量不影响到下铺的人，连屁也不敢随便乱放，生怕吵到下铺。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来没有睡过上铺的人，他上床的时候，总是弄出大动静，我可以感觉床在剧烈的摇晃，简直比色情录像带里的情色男女还要大动作，有时候我还可以感觉到他在我头顶上重重压下去的感觉。
每个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去洗手间把双脚冲湿，然后坐在床沿边晾干双脚，双脚垂下来，晃来晃去，脚趾头也会没有规则的乱动，我每次看到那双腿垂下来，就会从床上离开。此外他下床的时候常常第一脚踩在床梯上，第二脚就踩在我的床上。有一天早上，我半梦不醒的时候发现他那只脚出现在我的床前，我惊惧万分，从此以后，就把枕头放在另一边床头。
我忍受着他，对他的无奈与日俱增，但是在内心里，我还是告诉自己不要讨厌一个人，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让我对事物都没什么感情，就是即不讨厌也不喜欢。洋葱是这样，床铺也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但是他一直在我面前增加讨厌的因素，实在是烦恼。
不过后来有一天，他从回来宿舍后，吆喝我们大家过去吃东西。
“学校外面开了一间早餐店，南瓜饼居然比食堂里卖的还要大！”他仍然带着那友善的笑容，又一边拿豆浆给我们。
那南瓜饼确实比学校的大了一倍，其他人都过来一人拿了一个，我也拿了一个。
“可是价钱也比较贵吧。”我尝了尝南瓜饼，倒是美味。
“贵一半啊……但是比较起来，大的南瓜饼也比较划算啊……此外，不觉得吃大的比较过瘾嘛。”
我吃完那个巴掌一样大的南瓜饼后要去洗手，佳拓叫住我，说另外一个也给我。
“诶……不必了吧。”对于仅剩的一个南瓜饼，我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是喜欢吃南瓜饼嘛。”
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南瓜饼？
后来又有一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的时候，左腿突然抽筋得厉害，呻吟着把腿伸直，在床上坐了起来，肚子又非常奇怪的痛了起来，我瘸着腿起来上厕所，拉肚子，又困，闭着眼睛上厕所。
他似乎被我所惊醒，回来后他问我怎么了？
我全身无力，告诉他我抽筋了，拉肚子的事情倒是因为难为情而没有说出口。他居然从床上下来给我按摩大腿，不一会儿又给我倒了杯水。
我对他说谢谢，安心入睡，此时我已经不再觉得他是个让我无奈的人了。
我们“友好”相处，后来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从床上摔了下来，落在地上，宿舍里的几个人都醒了过来，大家拿了小台灯凑了过来，好在他摔下来的时候裹着被子，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大家陆陆续续回去睡觉，他问我能不能和我换回去，黑夜里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想他也算是虚惊一场，我便就答应，半夜里只是各自把盖的被子换回去也就完事了。我们就这样把各自的床铺又换了回来。
后来也算相处得不错，他的表现也一直没有突破我“讨厌”的界限，并时不时地做些令人感到的“喜欢”的事情。我对他的感情便处在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程度。
4
其实我对于他的印象一直都不深刻，他也一直不是我的“好朋友”，平时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不是优先选择他，和他相处的时候仅仅依靠一些偶然的因素，除却那些偶然的因素，我们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交集，比如换了宿舍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足以成为记忆的记忆，偶尔在路上见面时所说的话也并不深刻，但是生命中又不能说他并不存在。
高三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天色大变，乌云席卷而来，我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迅速走去，倾盆大雨嚎啕而至，我被雨水淋湿，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我遇到他，脱口而出，竟然叫他洋葱。我和他很久没有见面了。
他看起来瘦了，眼睛带着黑眼圈，似乎熬夜不少，手却很白，他说我很瘦，瘦得只剩下骨架子，问了几句，原来他也回学校，下车之后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回去学校宿舍。
再往后来他去了北方念大学，我在他的网页上看到了一张“冰天雪地的校园里他和一棵干枯的大树合影”的照片。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这张脸，就是吃洋葱的人的脸啊。
关于他的记忆也就只有这些，其他的记忆碎片或许也有，但是想念一个人，也不必把每一件事想清楚吧，我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吃洋葱的人，但从来就没有认认真真的去想过一遍。而此时认真的想过一次关于他的记忆，又觉得没什么可想的，我和他之间的记忆，或许也就是这些了。
我把我对他的记忆连成一个故事，故事到了这里，他就死了。
就是这样，死了。
我并不觉得死亡是件遥远的事情，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原则上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有可能会在今天死去，但是，非常奇妙的是，就算是有可能，我还是觉得不可能的成分更多一些，也因此就算是明知每个人都随时随地会死去，心里还是有个盲区：起码我认识的人不会在今天死去吧。
事实上本就没有觉得谁会死，但是那个吃洋葱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我并不是惋惜他，也不是纪念他，我只想记录一下我现在的心里感受：那个吃洋葱的人竟然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