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复读的时候转到了重点高中,学校的领导拿了一张表格出来,上面写了一些分数线,对应的是复读费用。相应的分数范围要缴纳相应的报名费,高考的分数越多,复读费用越少,甚至免费。
他的分数出现在倒数第二栏的区域,交了两千多块钱报名。复读班人数已满,乔被安排到非复读班上课,虽然是非复读班,但教室里也有八十多个学生,老师便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挪了个位置给他。正值炎热夏季,教室里开空调,门就在他的旁边,上课时乔要关上门,下课时乔又要把门打开,方便人流通过。
乔的桌前放了一堆厚厚的资料书,他从来就不和周围的人欢声笑语,他没有那份心思,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作为一个外来者,融入新的集体,最好不要让自己成为冷漠的人,但这些念头在几天之后就变得不再重要,他埋头于自己的世界,把这个世界缩小到一张课桌的范围,他觉得这才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偶尔他也会趴在桌子上睡觉,不过睡了不到十分钟,又很快醒过来。
宏也坐在最后一排,不过距离乔中间却隔了好几个人,偶尔和身边的人大声说话,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但他从来不参与,偶尔也是礼貌性地微笑,复读生都是这么无聊吗?
一天下午,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教室里的空调还没有开,刚进来的乔在用手扇风,手忙脚乱似乎在找可以扇风的工具,宏已经不觉得热,就把他的纸扇拿过去给乔,乔接过扇子说了声谢谢。放学后乔还是坐在坐位上没有离去,宏经过后门的时候就对他说再见,乔抬起头也说再见,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几天后,班长让男生到一楼教材室搬试卷,坐在教室里的男生懒洋洋地没什么动静,乔站了起来,印象中乔除了去厕所之外很少离开课桌,宏怂恿着身边的男生去搬试卷,又跟着乔走了出去,乔走路飞快,他也加进步伐追了过去,眼前的乔和班长似乎在说些什么,如此一想,乔倒也不是完全不和周围的人交流。宏便没有追上去。
资料室里有其他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搬着试卷,班长在找老师签名,宏就在这时候走到乔的旁边搭话:“好像有很多试卷要搬,不知道一次能不能搬完。”
“好像有三十六份试卷,每一科六张。”
“三十六份!”宏看了看地面上摆放着白花花的试卷,那试卷是比普通的试卷要长些,六页还是八页,宏没有走上去确认,反正迟早会知道。
“是综合卷子,每一科六张。听说还有一份综合知识点的试卷,也是白的试卷。”
“你是复读生吗?”毕竟也只是听说乔是复读生,连他的名字也是听说的,当时乔来到班级的时候并没有自我介绍。
“对啊。”乔说。
“那你以前也有很多试卷吧。”
乔在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试卷的高度,不过他不记得试卷有多少,犹豫着拇指和食指间的厚度是否正确,好像是拇指和中指间的最大距离吧,又好像是拇指和无名指,也许是尾指,两倍的拇指和食指,他忘记了。
班长在每个人的怀里放上两叠试卷,乔没有想到那些试卷竟然这么重,他想加快速度飞奔上楼,但宏在旁边和他说话,他能加快的速度也有限。乔承受着那堆试卷的重负,就在走到四楼的时候,宏问了那个他最讨厌的问题:你为什么复读啊?
他知道宏也只是随口问问,没什么恶意。他看到他的那叠试卷歪歪斜斜,像要倒在地上,他连忙叫宏帮忙弄好,两个人处理着那叠试卷,乔便把那个问题逃过了。
回去教室之后大家忙着分发,整理试卷,试卷像流水作业一样从第一排传了下来,不一会儿,整个教室都是白花花的试卷,乔看着那些白色,只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点一把火,把这个白色的教室烧了。乔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三十六份试卷只拿到三十一份,缺了五张,接下来那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让大家迅速把试卷收起来,大家才窸窸窣窣地把试卷藏了起来,乔的晕眩才好了些。
下课后乔在整理试卷,宏拿了一道数学题来问他,是资料书上的题目,乔刚好已经做过,不会,是打算先放在一边的题目,只是没想到宏会来询问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在草稿纸上算了一遍,费了些时间做心里斗争,终于还是把题目拿回去给宏,说那道题不会做。
没想到宏却把那道题做出来了,宏把他的做法交给乔的时候,乔的心里总不是滋味,心里冒出“后生可畏”四个字,明明这是老人家说的话,但是乔的心里很害怕,身为一个复读生,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为什么复读,或许只是因为笨吧。
但他还是在心里鼓励自己,不要消极,除了鼓励自己还有其他办法吗?
2
宏的座位就在空调附近,他的体型巨大,但是看起来也不是胖,喜欢和周围的人说说话,每当他进来教室的时总是汗如雨下,周围的人总是开他玩笑,问他是不是从家里跑过来的,他来的时候空调总是还没有开,他就叫同桌给他扇风,他拿了纸巾迅速地擦汗。
不久后班上又来了个复读生,是个女生。老师让最后一排第二组和第三组的的桌子靠在一起,挪出一个位置来,乔的桌子便从第一组拼靠到第二组,由于桌子的距离大于过道的距离,乔的桌子有一半是不能和前面的桌子对齐的。下课之后乔常常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的位置也成了同学们唯一的通道,有时候懒得站起来,就缩着屁股,身体紧靠着桌子,让同学从椅子上跨过去。
而她的那张桌子则取代了乔原来的位置,她变成了靠门的人,他们的桌子之间留着一条缝隙,中间隔着空气,算是一组与第二组的分界,不过太窄,看起来更像是一群男生把她孤立起来,乔觉得挺不好的,犹豫了些时日他决心把他的桌椅靠了过去,他现在的位置没有和任何桌子对齐,正对着过道,他的位置既不属于第一组也不属于第二组。
两个人的话也不多,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说多余的话。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的名字。
“我是秀。”她低着头说,看起来像是很害怕四周的人,乔有种奇妙的亲属关系,总觉秀和自己是区别于班上其他人的另一个圈子的人。
乔早上来到学校时,常常会帮秀装热水,因为学校饮水机的热水煮水需要时间,早点到学校就不需要排队。起初她总是和乔说谢谢,后来习惯了之后就不再说了。乔有睡午觉的习惯,下午都来得比较晚,有时候乔的水壶没有拿回宿舍,秀就会在中午的时候帮他把水壶里的水装满。
秀的位置靠近门,椅子紧紧靠着墙壁,下课的时候秀就会把她的桌子往身体的移动,占去一半椅子的位置,从前面让出一条小道,让人能从那条路通过后门。每次乔看到秀的样子都觉得哭笑不得,他觉得桌子,秀和墙壁简直就像是三明治。
由于地处的位置特殊,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无意总打扰到秀,有一次秀在课桌上睡着了,一个提前离开的同学想从后门走出去,那条过道没有秀的“打通”,显得很窄,而他又没有让前排的同学配合,强行通过,睡梦中的秀就这样被吵醒了,乔仍然记得秀从睡梦中慌慌张张醒来的样子,那个同学道歉,秀低着头说没事,不用放在心上。乔觉得秀无辜又善良。
不过乔知道这也不是前面的人的错,因为后面的人容易看到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却很少留意后面的人,前排的人不一定知道身后有人经过,但是后面的人一定看到前面有人经过。
又有一次,一个女生打完水回来,经过那条走道的时候和一个朋友聊天,手里的水壶在滴水却浑然不觉,那些水滴在秀的书本上,乔制止了对方,那个女生连忙道歉,秀说没关系,乔拿了纸巾帮她擦拭水迹。
秀位于尴尬的位置乔心里总是不好受,好在后来班上的位置又做了一次调整,似乎是让第一排的学生把桌位往前移动一些。
秀来到学校之后常常拿着书本去对面走廊的花圃旁背书,有一次她回来,手里拿着一片三叶草夹进书本里,乔询问她是不是喜欢树叶,她点头,眼睛里有股异样的兴奋,她说她在花圃里发现了一株薄荷。
“薄荷?”乔有点意外,回想着口香糖的包装纸,薄荷的叶子是什么样的呢?
“是真的。不过我只看到一株,就没摘了。”
过了几天,她从走廊回来后拿出一片叶子放到乔的书本上,那片叶子只有拇指般大小,她说她找到另一株,不过也是小小的一株。乔看了看那片叶子,没什么感觉,就算是一片真正的薄荷叶子,也无法辨识它的真伪啊。
“只是薄荷叶子?”乔小声地询问。
“恩。放在嘴里就会觉得凉凉的。”
乔看了看那片叶子,没有放到嘴里,关于薄荷的谈话就结束了。乔和秀的谈话大多像这样平淡,随时随地都可以终止。有时候他们整天都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安静的人。
偶尔乔看到宏站在走廊会跟着走出去,外面的气温比较高,乔并不喜欢那燥热的气氛,不过他想在走廊里活动筋骨。
“你们两个看起来挺般配的。”宏有时候会挪揄乔和秀的安静。
大概就是在这挪揄之中,乔也开始开一些宏的玩笑,他们的关系也变得稍微熟悉起来。
有一次宏进了教室之后用扇子扇风,纸巾用完了,乔便把自己的纸巾抛过去给他。
3
宏和乔有时候会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后一起回去学校,这次在校园行走的时候,碰巧看到一群学生在拍摄升旗短片,宏和乔站在操场看了一会儿,升旗手庄重认真地拿着国旗齐步走,走到升旗台后一位穿着制服的少年把国旗升上旗杆,敬礼,瞻仰。大概周围有人观看,那群学生不断有人笑场,只能重来,烈日当空,四周没有一片树荫。庄重的模样,只有在镜头拍摄住的那段时间有用,拍完之后你想笑多久都可以,他觉得那有点像高考,但又不像,他只是想太多。
“他们是情侣吗?”乔指着围观人群对面的一对男女,围观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人,很容易指出那两位靠得很近的男女学生,他们还是乔班上的。
“是啊。看出来了?”宏笑了笑,那对情侣高一时就在一起。
那对情侣虽然并没有坐在一起,但是他们两个人情侣杯子倒是很轻易辨认,教室里那对情侣的桌子除了放了一个水壶之外,还放了一个陶瓷杯,两个杯子上面都有一个表情,靠在一起时,可以看到一个爱心。那对情侣谁先来到教室谁就去对方的桌子上拿走水壶,去饮水机打水,陶瓷杯看起来没什么作用,像是装饰品,不过也并非无用,偶尔乔会看到他们用陶瓷杯泡咖啡喝,但是也并没有约定好一起喝,杯子,不过就是杯子。
凉意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乔起来之后拿着脸盆要去饮水机打热水,起来得太晚,热水早已被打光,只好用冷水洗漱。到了教室如往常一样去打水,他看着从水龙头里流出滚烫冒烟的水,心里一阵欣喜,装好后拿着水壶回去教室,用手捂在水壶有点烫手,回到教室后把袖子拉长包住手掌,捂着水壶背单词。乔觉得手很暖和,翻页的时候只露出两个手指。
秀来了之后他就把水壶放回桌子上,手也够暖了,抱着个水壶总觉得不像话。由于水壶没有保温功能,水很快就变凉了。秀来的时候,水壶里的水也已经不烫手了,她趁水还有温度便喝了几口,剩下的一大壶水只能等它渐渐地变凉,上午放学后,就把那些水倒到花圃上的植物里。
乔躺在桌子上竟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冷,脚有点麻,身旁的秀埋着头,专注着手指。乔没仔细看秀,他站起来,双脚也有点冷,走到走廊外面散步,活动筋骨,最后在一片阳光下看到了宏,便走了过去。回来教室的时候秀依然埋着头,专注着手指指甲的位置,秀在小心地撕着指甲附近的倒刺,乔的手指冬天也会,但是他从来就不去管它。乔并没有把这小事放在心上,但是秀手上的倒刺似乎怎么也无法痊愈,秀小心地撕着,撕完之后用手指摸摸,秀感到撕完的指甲边缘还是有粗糙感,又仍不住用手去撕。循环往复,一个礼拜后,乔看到秀的手指十个手指血迹斑斑。
“你的手指怎么了?”乔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手指,心里想只有挖过泥土的手才会那样吧,但他没有说出口。
“不是。手指上长了倒刺。”秀把手一缩,不愿意让乔看到,但是并没有藏起来。
“倒刺?”乔不知道什么事倒刺。
“简而言之就是我撕自己的手指皮,撕着撕着就变成这样了。”
“你不疼吗?怎么会撕成这样,一个手指就算了,怎么双手都撕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摸着倒刺心里就觉得很想要撕,虽然已经预料到撕开没什么好处,但还是撕开了。”
“你不要再这样做了。”
秀点点头,倒不是答应,而是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再这样做了,但问题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往后的几天里乔一看到秀要去撕手指皮就制止住她,但她的心里依旧老想着要撕那些倒刺,心里痒痒的,无奈只好把手放在桌子底下,瞒着乔,乔看着秀的手指不见好,乔脱下自己的手套给秀。
“其实也不痛,你不用担心我了,而且带着手套手指不灵活,还要写字。”秀拒绝了乔,她只是觉得不该把他的手套戴在她丑陋的手上。
不久之后秀又感冒了,不断用纸巾擤鼻涕,秀撕了一张书写纸折了个方形的容器,把擤完鼻涕的纸巾丢到纸做的方形容器里,下课后就把那些纸巾倒进垃圾桶,一天结束就把整个容器丢掉,第二天又折了一个方形容器。后来秀还是会撕手上的倒刺,只是不当着乔的面做这件事罢了,乔也不想成为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倒也没再说什么。秀的手指整个冬天都不见好转,就好像她的标志一样。
乔总是梦见自己变老了,梦里的自己似乎是大学毕业生,正在进行一段麻木而没有激情的生活,像在配合着什么,妥协着什么。身体沉重,不愿意挪动,肩膀上的肉死掉了似的,虽说这样,却也没什么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