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清晨，我睡眼惺忪起来上厕所，厕所窗外透进微光，窗口悬着一条拳头粗的白蛇。我微张着眼睛，松了松裤带，尿完后白蛇还在，对着我吐着舌头，便拿起马桶刷往它身上捅，它倒是没有任何提防，摔了下去。我走到阳台，看着洗手间正对楼下的那条小路，那条笨拙的蛇扭曲着它的身体在上坡。
这里竟然有蛇？
我关上窗回到床上睡觉，大概又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发现窗户没有关好，露出一条细缝。
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个梦，怎么可能会有蛇？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关窗。我走过去把整个窗户打开，推开的时候，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探头看了看楼下，那条拳头一样粗的白蛇在地面上卷动着身体，似乎很痛。
我又跑去阳台，一个穿着绿色西瓜纹衣裳的阿姨挺着菜篮子正在那条小路上，她倒是丝毫没有注意，她一步步逼近那条白蛇，我忍不住提醒那位阿姨，前面有蛇。
“在哪里？在哪里？”阿姨的身体像被启动了开关一样，站在原地跳了几下，像极了发条铁皮青蛙，跳起来颠着步子的阿姨倒是可爱。
“在哪？”阿姨恢复理智，不再颠着步子，但仍然仔细地看着四周，试图找到蛇的踪影。可那条白蛇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她看不见吗？我连忙躲了起来，把自己当成一个恶作剧的人。
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开始刷牙。我搞不清楚那条蛇的来历，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不一会儿，我听到窗外有狗叫声，那条狗对着蛇狂吠，为什么我看得见蛇，莫非我是狗？
狗吠声持续不断，吵得我心浮气躁。我穿好衣服后就出门了，临近楼下时我和那条狗打招呼，那是条狮子狗，我蹲在地上招呼他，它就蹭了过来，舔着我的手，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被它的舌头舔，有点恶心，一心想结束和这条狗的互动，就站了起来，那条蛇朝草丛里躲去，它笨拙的身体，行动缓慢，也许该怪我，它两次从楼上摔下来，是因为我。
我离开那里，离狗吠声越来越远。在面馆吃了碗馄饨，吃完混沌去了菜市场买菜，又在附近的公园里溜达散步，不久后原路回家，狮子狗已经不见了，刚打开门，我就察觉到房间里有异样，那条白蛇果然盘在窗户里。
我畏畏缩缩的走到阳台拿了晾衣服的撑衣杆，叉子的一头正对着那条白蛇，戳下去，碰到它肌肉一般硬的身体时，她开口向我说话。
“帅哥，我会说话。”
“会说话了不起啊。”
“我的意思是你想赶我走，开口就可以，我已经第四次掉下去了。”
“第四次？不是两次吗？”
“还有一次是你梦游的时候，另外一次是我自己爬到一半摔下去的。”
“好吧，我不戳你，你快走。”我把撑衣杆收了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敌意。
“不，我不走。”
“你不是说叫你走就可以了吗？”
“那是权宜之计。事实上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那我……”我又拿起那把撑衣杆戳了戳它的身体。
“不是说了不要戳了吗？很痛耶……你有没有顾忌我的感受！”那条蛇快要发飙了。
“那你为什么要呆在我家窗口？”
“因为你家窗口没关。”
“这什么烂理由！”
“实话实说，我是来吹空调的，一般的人吹空调都会关上窗户，但是你会打开一个窗户。”
“那是忘了关了吧。蛇也要吹空调吗？”
“自从你们人类发明了空调之后，室外的气温就一年年变得更热了，你们把热气排到空中，夏天到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这样啊……”我代表人类带着歉意，又接着问它：“刚才那位阿姨看不见你吧，你潜入人类的家里不是很安全吗？”
“有些人看得见我，我些人看不见我。”
“原因呢？”
“不知道。可能是聪明的人看得见，笨蛋看不见吧。”
我偷笑，莫非是赞美我聪明。
“那你答应我来你这里吹空调吗？”那条蛇说。
“只是呆在窗口吗？”
“事实上我想进去，但是怕吓到你被你打死。”
“你不是会说话吗？你开口的话，我就不会打死你啊。”
“若不是为了和人类沟通，我也不会学说话。但不是每个人看到我都能冷静下来，人类看到我的时候总以为我会伤害人类。”
“好吧。”我深表同情，代表人类同情蛇族，以及其他动物。
“只不过学会说话也没什么用，人类见到我时往往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
“那我为什么会听你说话呢？”
“不知道……大概是……你长得比较帅吧。”
“噢……是吗？谢谢。”我虚荣地摸了摸头发，没想到被一条蛇赞美了。
“那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不伤害我。”
“我保证。”
“蛇应该不会骗人吧？不会趁机把我吃了吧。”
“有些蛇会骗人，但我不是骗人的蛇，我只骗蛇，你不是蛇，所以不用担心我骗你。”
“貌似又被你糊弄过去了。”
“我没有糊弄你。”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听声音听不出来啊！当然是女的啊。”
“不许在这里产卵。”
“你太失礼了。我还未婚。”
“蛇也结婚？”
“有一个类似结婚的仪式，说结婚，是让你人类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吧。那你进来吧。”
“可以帮帮我吗？”
“自己过来啦，我不想帮你。”
“人家是少女。拜托，拜托。”
我走过去，把她盘在窗户上的身体弄了进来，她吐着蛇信子，挺可怕的，害怕她突然长开血盆大口，咬我，或者吃了我。但一想到她是少女，我想大概是觉得那样子很可爱吧，就欣然接受了。
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她脸红，我的天啊，蛇也会脸红。
“你不会是在脸红吧？”我把她放在地上后问她。
“第一次有英俊的人类和我身体接触。我当然会害羞啦。”
“我是不可能爱上一条蛇的。看到地板上的瓷砖没有，你只能在这边活动，不准到我的床。”说着，我把那撑衣杆放在那块瓷砖的边线上。
“好吧。”她垂着头失望的说。
我和那条蛇住在一起，她倒是没有打破我的约束，没有越界，身体卷成便便的形状，偶尔换换姿势，但还是卷成大便的形状，区别在于顺时针的便便和逆时针的便便，她常常眯着眼睛，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我开门进来的的时候，她会伸长脖子看着我，像在说欢迎回来。
“你为什么整天都一动不动的啊？”
“冬眠啊。”
“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的时候才冬眠吗？”
“我喜欢睡觉吧。不过这个温度只适合打个盹，冬眠的话要再冷一些。只要找个暖和的地方钻进去就可以睡很久很久。”
“那你吃东西吗？”
“我的身体很奇怪，我可以吞进一个巨大的食物，静静地躺着，度过很长的时间。并且我没有饥饿感，我消化完肚子里的食物之后，可以消化自己的身体，身体开始变小，但只要我再吃一个巨大的食物，身体一边恢复一边消化那个食物。”
“那你排泄吗？”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实在是难为情。
“不。我不需要做那种事情，进入我肚子里的食物全部都会转化为有效能量，我的身体比较特别。”
“你倒是像神仙。那你需要我给你准备食物吗？”我有些失望，因为我以为她会在我离开的时候变成妙龄少女，背对着我偷偷借用浴室啊，帮我打扫房子啊，洗衣服啊。
“不用。”
那条蛇就这样在我这里若有若无地生活，丝毫不麻烦，也不用我去照料，几天后我找了一个纸箱回来，放了一张垫子，问她愿不愿意睡在里面。
她摇摇头说不用垫子，只需要纸箱就行，于是我把她抱进了箱子，她依旧和我第一次碰她一样脸红，我笑，把她放进纸箱之后就开始拖地。从此之后，我每次拖地时都会把整个箱子抬起来，放到另一边的地板，每次我抬起箱子时，她都会冲我撒娇，她说“能不能旋转啊。”
于是我拿着那个箱子原地旋转，她像个孩子似的，她非常高兴，我转得有点头晕之后就把她放在地上，打扫完之后把她的箱子放回原来的地方时，她又会要求我再转一次。我想她每天都那么懒，动也不动，也就答应了。不过有一次在旋转的时候，纸箱竟然破了，她非常无辜的摔在地上，她说没关系，我倒是非常愧疚，下一次就把纸箱的底部缠上很多胶纸。
有时候我也会主动和她聊天，我和她说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她听过这个故事，并且显得非常兴奋。但每次说完故事，她都显得有点失望，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故事只是故事，没有人能照着故事活一遍。
我理解她，如果她是白娘子而我是许仙的话，我不会爱上她。我不可能爱上一条蛇，我只是收留她而已，像个朋友一样，很单纯的故事。
“如果我变成人就好了。”她说。
“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觉得做人比做蛇好。”
“可是做人也有烦恼啊。人的生存可不是仅仅是冬眠一样的睡觉。”
“可如果我是人，我也就可以做人该做的事情啊。比如说恋爱。”
“你果然暗恋我，白娘子的故事看多了吧。”
“我没有暗恋你啦，我是蛇，就算喜欢你也不是丢脸的事，大不了和你告白，但是我没有喜欢你啊，没有喜欢你，要我怎么告白嘛……而且，身为蛇，喜欢蛇模样的生物，虽然我说你帅，但那是以人类的标准来说的，如果以蛇的标准来说，你简直是妖怪！白娘子喜欢许仙，是因为她能够变成人，你懂吗？”
“好吧……不过，以蛇的标准，我真的很丑吗？”
“以蛇的标准，人长得都一样，就像你们看我们蛇不也是一个样吗？”
“那倒也是。不过我觉得你和其他的蛇不一样。”
“真的？”她的脸又微微泛红，看来皮肤白脸红起来特别容易辨识。
“是真的。那你多少岁呢？”
“你很没礼貌耶，我是少女，怎么可以问女孩子年龄呢？”
“莫非你们蛇也搞这一套？”
“哪一套嘛……我现在和你说话，就要用你们人类的规则啊。而且我们蛇族的一岁和你人类又不一样。很复杂啦，又要换算成人类岁数，我不会算啦，蛇不会数学啦。”
“你这是在发脾气吗？好吧，那按你蛇的岁数，你多少岁？”
“你真的很烦耶，我不是说我是少女了吗？你们人类的少女几岁我就几岁，算了，我要睡觉了。”她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偶尔我也会把人类的食物给它吃，比如说苹果啊，薯片啊，火腿肠啊，米饭啊。
每次我友好地把食物给她，她礼貌地吃了一口后一脸厌恶，说她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并没有吐出来，大概是怕弄脏地板吧，后来我也就没有再给她奇怪的食物，我问她究竟喜欢吃什么，她笑着说生肉，并且恐吓我，特别是人肉。她的表情特别丰富，还露出邪恶的诡异的笑脸，我几乎相信她会吃了我，但是我想，如果想吃我，又何必等那么多天呢？我已经计划好了，如果她敢吃我的话，我就会拼命抵抗，会杀了她。如果我抵抗失败成为她的食物，那只能自认倒霉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遇到一条蛇会像我一样对待她，她杀了我，人类会铭记我因为善良而死去，流传千古，那也值得。为此，我还写了日记，怎么说，要显示我的善良，写日记是最淳朴和有效的方法……当然这段心里话就不用写进去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小，大概是饿了很久。有时候我会买生肉给她，她谢谢我，那块肉嚼也不嚼就吞了进去。吞完肉之后她会告诉我，她喜欢吃活着的肉，那样的肉最新鲜，偶尔还能感觉到跳动，她说她吃我给她的生肉是因为礼貌。
“那除了活的动物，生肉是我给你的食物中你最能接受的吧？”
“恩。”
“那就行了，我不忍心看着你一天一天瘦下去。”
“你不会是……喜欢上我吧。”她优哉游哉的问我。
“你想太多了，单纯的把你当成朋友。”
“好吧，谢谢你没有说宠物。”
“宠物？”我想起也有人把蛇当成宠物。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告诉你我不会死的嘛，我的身体变小之后能够变大，当然身高是不变的。”
“身高？”我笑了起来，人类的身高是竖着量的，蛇的身高是横着量的。
“你不会是学人类减肥吧？你们蛇有选美大赛之类的吗？”她的身体实在是瘦。
“你很讨厌诶……没有这些啦。你不用费那么多心思啦，本来也不想太麻烦你，我是来吹空调的嘛。”
虽然她不喜欢吃东西，但偶尔还是买了生肉给她吃，每次给她吃她都会和我吵闹一番，但还是乖乖把肉吃了进去。不过她的身体还是越来越瘦，看到她瘦下去，就觉得好像她会死去一样，虽然她说并不会这样。
蝉鸣声也逐渐没了踪影，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条白蛇也很快就要离去。
我问她，夏天之后就离开了吗？
“其实现在也可以离开了，已经不那么热了。”
“你走了之后可以再回来啊。”
“我下一次要去其他的地方旅行，大概不会回来了。”
“夏天……夏天你不是要吹空调吗？”
“对啊，我会去找像你一样好心的人。”
“会不会太危险了？”
“碰碰运气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我，也不是所有人都听得见我说话。”
“碰运气？”
“恩。碰运气。”
“不是聪明的人才看得见你，帅的人才能听你说话吧。是不是这一切都是碰运气的？”
“恩，没错。所以遇上你，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我总觉得你离开之后会很快死去。”我突然觉得好忧伤，但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太做作了。
“如果我不离开，我永远是一条蛇。如果我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白娘子一样的人。到时候回来追你啊！”
“哈……你果然暗恋我吧。”
“我不是说了嘛，我没有暗恋你，只有成为白娘子我才可能喜欢你啊。我现在是蛇，不会喜欢你的。还有，等我变成了白娘子，你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蛇的年龄，你几岁？”
“都说了不要问了嘛，我是少女。”
“那我死了你怎么追我？”
“我相信轮回转世，到时候再找你就行了。”
“你呀，真是故事看多了。我不可能变成许仙的。”
“我没说你变成许仙啊。我的故事是我自己创造的，如果和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一样，那多无聊。”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走？”
“最近，不过不打算告别，哪一天你回来，也许我就离开了。”
“好吧。”
“还有，明年夏天，你介意我住在男生家吗？”
“随便啦。我不介意。我又没有喜欢上你。想太多。”
“随便问问而已嘛。”
“那你……要活着哟。”
“虽然每次靠近人类都有可能会被伤害，但我会好好活着的。”
“如果人类太凶残，你就吞了他吧。我代表人类授权你这样做。”
“好吧……虽然吃人一点也不可爱，但是……被逼无奈的时候我还是会吃人的。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吃过人。”
“你还真是可爱。你一定有很多蛇追吧。”
“没有。大部分的蛇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几天之后，她离开了，我把所有的窗打开，对面大楼的空调总是隆隆作响，但我却没把窗关上去。
那个夏天便这样结束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那条蛇，也许下一次相遇，是我死去很多年之后，也许是一千年，但我想，如果我还存在，她应该会找到我。
又或许，我会变成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