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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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玫瑰柠檬芋子铺

Written by不二

雨声淅淅淅,雨声淅淅淅。唐望月伏在阳台边暗红色的琉璃台面上哭。厦门的四月天是雨季,总有点凄寒。她只穿了件白底印花的无袖长裙,大裙摆洋洋洒洒,铺在彩虹色鲜亮的地砖上,是阴暗的午后里一抹奇异的悲凉。

“你怎么好端端跟她开那种玩笑?”唐公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快五十岁的人了声音却还年轻,不过他不老,真是不老,能想象出这会儿他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样。想是一努嘴,“看她十八九了,还小呢。”

沉默,沉默。唐望月伏在沁凉的琉璃台面上,伸长自己乳白色的手臂,继续哭个不休。

“你去跟她说说。”仍是唐公子在说,差不多要出门了,有披上外套的声音,唐公子穿上皮鞋踏在地板上,一句道别耳语似的听不清。他们两个要走出来了,唐望月连忙背过脸,只听见两人交叠的脚步声,双双走去门口。

“我走了。晚上回来吃饭。”唐公子大声说,语气很快活,是想让她听见。又笑说一句,“你劝劝她。”声音又低又轻,是不想让她听见。不过没关系,她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而此刻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哭着。窗子没有关,窗外雨声淅淅淅,雨声淅淅淅。

门打开,又关上。现在他从门口走过来了,修长的、黑憧憧的影子,直映到她身上。“还当真了?”他说,是想跟她和解的讯号。他的声音比唐公子浑厚,总带些轻微的鼻音,在雨天里说起来显得格外动人。她不理,换了个方向,仍伏在台面上。他转身钻去厨房端了一碗糯米圆子给她,还热的,盛在她最爱的玫瑰色瓷碗里。圆子是他俩前天一起一粒粒搓的,一起做这些事,他总有那些耐心。

“唐小月,吃东西啦。”又照搬小时候哄她的那一套,轻轻搂住他裸露的肩膀,把她的脸颊抬起来,现在没办法了,她只得哭着看着他。

“傻丫头,”他的轮廓在她的泪眼里一团模糊,“我和你大爸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她忍不住撞在他怀里,乳白色的双臂捆住了他的腰。他有些发福了,只有抱着他才能觉察出来,但他的胸口是温热的,和过去一样的气息。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伸出手抚摸了她的头发,这一下更加触动她的神经,她哭着,不叫“爸”,借着这一哭叫他的名字,“秦野……”,声音被雨水打碎。雨声淅淅淅,雨声淅淅淅。

唐望月两岁时候被唐公子和秦野收养。那会儿他们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五岁,都还不算成熟的男人。唐公子做律师的,秦野留在家里照看她。一岁半的时候他们开起了自家的甜品店。“玫瑰柠檬芋子铺”——她小时候喜欢这名字,老是蹦蹦跳跳一字一顿地念,“玫瑰、柠檬、芋子、玫瑰、柠檬、芋子……”秦野会扎着白色的围裙,一边煮红豆冰,一边烤可丽饼,一边陪着她念。没去念幼儿园时总让她赖在水池边帮忙洗新鲜的草莓和樱桃,一颗颗扔进水淋淋的玻璃碗里。她现在还记得,双手撑在台面上,看见厨房里琳琅满目的一阵晕眩。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金色的柠檬,青绿的酸橙,剥好的芒果有一大钵,木瓜是妩媚的粉红色。五颜六色的瓷碗瓷碟,高高矮矮的玻璃杯,一大捧彩色的长吸管打了招摇的结。她迷恋铺子里的一切,特别是浓墨重彩的两个人,秦野和唐公子。

其实她要叫大爸二爸的,人前都是叫爸爸。偏偏秦野不在意,随她叫什么都好。大爸当然是唐公子,领养她时带她去上户口,让她跟他的姓,大概就是做好了父亲的准备。唐公子脾气很好,向来慈爱。从幼儿园到高中,需要家长露面的地方往往是唐公子出马,每时每刻唐望月都在为爸爸的英俊而感到骄傲。在与女儿相处上,他很讲究,送她参加舞会,为她报补习班,每个周末带她购物,招呼她的朋友。她崇拜他的一切,现在还能挽着他的胳膊撒娇,把心血来潮的愿望说个遍,“大爸,今天晚上我想去看夜场电影。”或者是“大爸,给我包鱼皮烧卖。”唐公子往往不拂她的意,像普天下的父亲一样,他愿意令她的小女儿快乐。

然而更容易让她快乐的,应该是父亲的伴侣。跟健壮的唐公子相比,秦野是清瘦的,突出的骨骼把他每一寸轮廓刻画得格外有力。他留了点胡子,神色似乎很颓唐。时常笑,只不过是沉默的笑容。家里的三个人都不善于用言语来沟通感情。开家简餐店一直是秦野的梦想,他是一个随心所欲生活的人。煮东西吃让他变得精细。他可以没日没夜守在厨房,亲手磨出核桃露,小心翼翼给芒果去皮,或是反复练习把鸡蛋搅拌均匀。他煮的东西味道大都清甜可口,手工甜品做得尤其好。现在每一个来玫瑰柠檬芋子铺的人都要点他的香芋泡芙和提拉米苏。唐望月最喜欢他烤巧克力曲奇,带一包上学,温暖的甜香味会跟着她一整天。可惜秦野不大喜欢巧克力,他喜欢玫瑰,常煮玫瑰露,烘烤玫瑰司康饼,自制玫瑰酱,在墙面和大肚子玻璃杯上手绘玫瑰的剪影。不煮东西吃或没什么客人的时候,秦野会画画,有时候也会坐在贴满了玫瑰壁纸的阳台上弹吉他唱歌。他的歌声低沉温和,唐公子会抱着唐望月坐在一边认真地听,然后悄悄把下班买回来的贝壳巧克力塞进唐望月的嘴里。

铺子后面有一间好大的空屋,是他们温暖舒适的家。唐望月六岁那年上学,唐公子画了几天图纸,亲自把大屋分作两半,砌起薄薄一堵墙,意思是奖励她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小房间。唐望月曾经很为这事欢欣雀跃,只是睡在床上会有些孤单。现在长大了的她回想,也许在某些深夜里曾经听到过唐公子和秦野亲热的声音,但是并未给她造成过困扰。晚上早早爬上床,唐望月会躺在床上一个人看月亮,有时她轻轻敲那堵薄薄的墙,秦野会给他回应。他们模仿巴士底狱里的囚犯,用敲击次数约定了暗号。两个人时常在深夜里,在唐公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后,隔着墙壁聊得开心。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不由自主想象他在墙那端,侧卧着,骨节突出的手轻叩在墙壁上,微微含笑的样子?十岁?十三岁?十五岁?她记不得了。她和他的记忆太多,不得不忘掉一些细节。

就好像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玩结婚的游戏。她看见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结婚,心里很好奇,秦野就带她玩。那会儿他会在灿烂的露台上单膝下跪,一本正经地笑着发问,“唐小月,你愿意嫁给我吗?”她忍不住地笑,让他把在烤箱里烤好一个大小合适的饼干圈,镶满葡萄干和杏仁,套进她的无名指,然后顺理成章扑进他怀里。如果唐公子在家,准会要求担任他们的牧师,为他们念庄重的誓词,让他们互相亲吻。她从不好意思亲吻秦野,即便无论是六岁还是二十岁她都能坦然地叫着“爸爸”亲吻唐公子,她就是无法亲吻秦野。而秦野却总是认真而温柔地吻她,害她心里一阵乱跳。这种美好的吻一直持续到她十岁,唐公子和秦野吵了一架,从那以后秦野没再吻过她,结婚的游戏也宣告终止,转眼也快十年了。

玫瑰柠檬芋子铺的生意在唐望月读高中时达到了鼎盛时期,唐望月开始在铺子里帮忙。有人过生日,秦野还会拎着吉他去弹唱生日歌。每当这些时候唐望月总是紧紧跟随着他,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对陌生女孩子动心,亦如他不知道他是否曾对自己动心。不不不,每次她这样做梦时都要努力叫一声“二爸”,他是她爸爸,无法对她动心。然而并不是真的,万一他也曾经动心呢,当她一天天长大,万一呢?读了本市的大学后,唐望月每周都要回家。实际上一离开家门,她就忍不住回想和秦野相处过的一分一秒。有时候还梦见小时候他替她解数学题,字写得干净清浅,用他身上的彩铅笔,有糖果的味道。她总想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一直嗅一直嗅,她早这么想,她老也没这么做。

现在好了,回忆这么多,说都说不完。她拣着星期五没课,昨晚就跑回来。唐公子是高兴的,答应带她出去看电影。秦野却不去,怎么说也不去。今天一早她钻进厨房,跟秦野聊着聊着就伤心起来。她早忘了秦野说的什么,大概是一句类似“哪天我和你大爸散了,这店也没了,真不知道你还有哪个家可以回”的话,惹得她低下头,泪珠一颗颗掉进打了一半的蛋糊里。也没吃早饭,伏在琉璃台面上哭个不住。她能闹什么呢,不过是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快二十年了,一直风平浪静,明天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周末飞快地过去。星期天晚上唐公子和秦野一起送唐望月回学校。开车在路上,唐望月在跟唐公子讲学校里的社团,一班同学新办起来的舞蹈社,她在里面帮忙伴奏,大家一处排练,总有些乐子。送唐望月去学钢琴是唐公子的想法,秦野向来不操心女儿该怎样培养。这会儿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唐望月是存了心不去招秦野说话。坐在后面的他又是陷入微笑的沉默里了。有一瞬间唐望月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孤独的秦野,需要人去宽慰他。到了学校门口,三个人都下车,唐公子把草绿色的针织外套披在唐望月身上,秦野递给她一包芋头干,还热的,傻里傻气地冒着香气。“谢谢二爸。”她忍不住说。秦野笑了,也摸了摸她的头,这算是两个人真正的和解。

又是雨中清冷的一周,唐望月照旧耐着性子上课。她念英文科,在厚厚的全彩色笔记本上扫写单词,垫在乐谱后面,社团排练时一心二用。舞蹈社里跳舞的人多,社长叫做宋子良,跟她一起属于配乐组,拉小提琴,练习时总站在她旁边。起先她不习惯。他喜欢她是人尽皆知,总跑过来陪她上课,有时又送糖果给她。她不喜欢他,心里早有了别人,可是能怎么样呢。双方都不说破,也只有死撑着。雨天里弹琴她会走神,不由自主地看那投在钢琴上的修长的身影,黑憧憧的,去掉那提琴,倒像一个谁。

这天是星期五,社里的排练到了很晚。大家整理东西出门时都赶上下了雨。唐望月念着宿舍里有伞却没带出来,想要一口气跑回去拿,匆匆挽了挽头发就冲进雨幕,不料一个趔趄,正摔倒在水洼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包裹了唐望月,她浑身打激灵,求救似的四处看。偏巧是有人走过来,一把扶起了她,把她拉到自己伞下,正是宋子良。

“那么,我送你回去。”宋子良说。灰白色的雨天里,他像是一个会发光的小点,穿一件浅色的连帽衫,袖子挽起来,露出白净的手臂。唐望月总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似乎除了秦野和唐公子,所有男性在她眼里都不够清晰,她懒得去分辨他们,权当是礼貌地对他笑着点点头。他喜欢跟她接近,她听见他对别人说,“恋爱么,不就应该是这样子?”

这会儿她身上石榴花色的连衣裙完全湿了,裙角滴滴答答淌着水,紧贴在身上。她料想自己一定挺狼狈,机械而沉默地走在他身边,听见他说,“上次你爸爸……就是你忘记带乐谱那次,你爸爸送到校门口,我替你取,他还从车里拿了奶酥饼请我吃,真是好吃。你爸爸挺有趣……”

宋子良,也许是个健谈的人吧。在社团里召集大家开会,他总是滔滔不绝,话说得又多又快,常引起一片喝彩。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吸引过不少女孩子的目光,可惜唐望月偏偏爱慕沉默的男人。现在她心里只反复推敲着他那段话——“你爸爸挺有趣”,哪个爸爸?她没问过是谁送来的乐谱。奶酥饼自然是秦野的杰作。可是“从车里”,大概就是唐公子了吧。秦野不是太好的司机。若是让宋子良认识她的爸爸,她宁愿是唐公子。每次秦野带她出去,听见他说“这是我女儿”时候,她心里都要一惊,仿佛破了一个洞,好大的雨声灌下去。

“不如,下次社团聚会就去你家的店?”宋子良提议,吓了她一跳,也只好笑着点头。她是无所谓,平日里秦野煮甜汤,也叫她分给同学,东西好吃是名声在外。她又不怕在人前叫出两个爸爸来,都多大了,还当是小时候怕人议论?

舞蹈社来玫瑰柠檬芋子铺的时间定在了星期三,天气预报里说是有好天气。唐公子和秦野都很高兴,他们向来喜欢她带朋友回家,人都说同志家庭的孩子容易孤僻,他们也怕。好在她只是沉默。

一群人叽叽喳喳涌进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跳舞蹈的女孩子个个高挑漂亮,彩色的裙子长长短短,顷刻间玻璃糖纸似的洒了漫天。她们小声惊呼,略带做作地调皮地同其他男孩子说笑,好像风吹开一阵风铃。舍下唐望月一个,钻进厨房去给秦野帮忙。

秦野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到底是跟别人不同,一个笑容一个动作就能把人俘获。女孩子们拉着他说话,宋子良说了“这是望月的爸爸”,自然是一阵礼貌的尖叫。有人嘴快,念叨一句“这么年轻,我们当你是望月的男朋友”把秦野惹得笑了。唐望月在一旁给奶油泡芙装盘,装作没听见,或者是装作没感觉。

甜品一道接一道。秦野是下足了工夫,玫瑰清茶里加了柠檬粒,专怕人吃多了甜食会不耐。提拉米苏端上桌时,宋子良说今天有人过生日,问秦野肯不肯弹首生日歌。秦野问是谁,大家就笑闹着推个女生站起来,唐望月从厨房跑出来看,原来是任婧。

任婧的小圆脸红红的,身上樱桃红色的水手服衬得她像颗快熟的果子。唐望月认得她。她个子小,剪了个俏丽的短发,总是跳独舞。大家都说任婧漂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的眼神,一汪水一样滴在秦野身上。那神情是唐望月熟悉的,有时候她最恨自己的这种神情,于是她心里一沉,大概是料到谁爱上了谁。

秦野去拿琴了,唐望月紧紧跟着他,跟着他钻进后屋。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让他为任婧唱歌,否则情况会更糟。一个她爱上他已经足够可怕了,怎么还能让别人来爱他!秦野抓起琴一回身,唐望月就抓住了他的手臂,说不上怎么回事,几乎一开口就是乞求的语气,“你不能去,”她说,被自己的鲁莽吓住,可又说一次,“不能去。”

“这是怎么了?”秦野笑了,“你最近老是不对劲。”

“我不喜欢那女生,二爸不要理他们好不好。”还是不得已动用了女儿的办法。

“我看她挺可爱。”他存心拿她打趣,“是不是她抢了你喜欢的男孩子?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她的心要跳出来了,我喜欢的男孩子,我喜欢的男孩子?一阵凄惨的冷笑几乎是瞬间划过她的眼睛,她不能失态,只好咬紧牙关不说话。

他还是投降了,放下琴,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女儿大了,有心事了。”

“心事我一直都有。”她低低地说,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却如同一个炸雷在她自己头顶炸响。他们面对面站着僵持了一会儿,然后他抽出手臂,径直走进了厨房。他刚一走,唐望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生日歌没有听成,任婧却没想罢休。她向来活跃,旺盛的生命力一大捧花似的开在她心里。她的确喜欢秦野,一见钟情,不在乎他是唐望月的爸爸,总之她想和他说话。大家聊天的时候,她跑去厨房把秦野也拉过来坐,一下问甜品好不好做,一下又问吉他好不好学。她一股脑勇敢的热情人人都看在眼里,惹出一阵阵笑声。

有人说,唐望月,任婧是要抢你的爸爸啦。任婧红着脸往秦野身边靠了靠,甚至还挽起了秦野的手臂。秦野只是同大家一起笑着,仿佛一切如常。只有唐望月失了神,呆呆地说不出话。还是宋子良在她耳边殷勤地问这问那,她不吭声,宋子良就急了,干脆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想什么呢你”。她有些愠怒,却不好发火,抬头看见秦野正看着她和宋子良,他的表情很困惑,她从来没有见过。

大家一起离开,唐望月也随着走了。秦野追出去把一大瓶的芒果汁递给她,她怔怔地看着他,是想要解释什么。偏这会儿是任婧笑着接了,又对着秦野说了许多许多句话。秦野没再看唐望月,转身回去了。唐望月忽然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天气真糟,是晴的,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渴望下雨。

周末时候唐公子开车到学校接唐望月,他们到家那会儿碰见了宋子良和任婧,两位不速之客正与秦野嬉笑着聊天。看着这一幕,唐望月是怔住了。宋子良殷勤地笑着迎上来说,“我和任婧贪嘴,跑来吃东西,也好看看你。”是宋子良的真心话,这星期她没心思去社团练琴,他当然慌了,追到家里来,让人没奈何。可是任婧呢?她来做什么?此刻她快活地对着唐望月摆手,可目光还是流连在秦野身上,秦野怎么能全然不觉?

似乎秦野已经大方地解释过了三个人的关系,他们俩都统一口径地对着唐公子叫“唐叔叔”,对秦野直呼其名。任婧说,“秦野,我帮你洗碗好不好?”一句话仿佛霹雳让唐望月气血上涌。任婧是在撒娇,可却不是在对父辈撒娇,足以让唐望月站立不住。直到宋子良和任婧离开,唐望月的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她似乎强迫自己该去说点什么,但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感到恐惧和痛苦。

临睡前唐望月听见秦野在隔壁对唐公子说,“那个宋子良喜欢小月。”

唐公子低声说,“小月还小,我不想她太早恋爱。你还撮合?”

秦野笑了,“天下爸爸都怕女儿给人抢走。”

“也可能是我老了,”唐公子也笑,“过几天出差都力不从心。”

深夜终于安静了。她紧贴着墙壁,仿佛能感受到秦野轻柔的呼吸。她一肚子的怒火没处说,就是怨他对她的不在意。想着想着,她真想叩响这堵墙,手臂正悬在半空,对面却传来了有节奏的三声,那是秦野的一句,“唐小月,睡吧。”她一下子又要哭出来,只为他明白她,哪怕只明白一点。

唐公子的出差,赶上了五一节假期。秦野答应在这天关店,陪唐望月出去转转。他趁她还睡着,出门去买了两张电影票,是部国外的爱情片,女孩子大概会喜欢。他边想着边往回走,在店门口看见任婧,她穿着鹅黄色的泡泡袖,好像一小朵的向日葵,脸还是红扑扑的。

“秦野,”她像是挺难为情的,“我答应帮子良追求望月,保证他今天能约望月出门,你帮我好不好?”

“我有办法吗?”他感到好笑,唐望月不喜欢宋子良,他当然知道。

“只要你不在家,他就好一个人来,”任婧拉着他握住自行车把,“走吧,你别进门,当我求你。”

“那我去哪儿?”他被这一小朵向日葵弄得哭笑不得。

“我们去看电影吧。”任婧突然雀跃了,她大方地搂住了秦野的腰,“就我们俩,走吧!”

唐望月在玻璃门里只看见了最后一幕。她正在煮早饭,把新鲜的小章鱼腌制好之后加黄瓜丝凉拌,熬一小锅黑米粥,还有准备油煎的鸡蛋馒头。她在家里常常煮饭,只要她煮,唐公子每次都要吃光,秦野也喜欢。可是今天呢。她犹豫地看着桌上的东西,犹豫着坐下,好像什么都碎了一地,最可怕的是看起来完好无损。

还是宋子良来了,一见唐望月就抑制不住的满脸喜色,又眼尖,看着厨房铺张着饭菜,笑嘻嘻地问,“怎么,没吃饭吗?”

她懒得理他。只默默地坐在他对面,只听他一个人兴致勃勃讲个没完。

“望月,你也怪闷的,看你两个爸爸,也都是没什么意思,难为你被他们养大……”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一句,“倏”地刺痛她的神经,她猛一激灵,“你说什么?”

“秦野都告诉我们了,”宋子良是不会看人的脸色,“他们同性恋么,你又不是亲生,我知道你是正常的……”

“不是亲生的怎么了?”她站了起来,“同性恋怎么就不正常?再议论我的家庭就请你出去!”

“望月你别生气,”他有些怕,赶忙赔不是,“我总不知道怎么样让你高兴。”

她有一瞬间的颓然,一样的,她也不知道怎么样让秦野高兴,可是此刻她的怒火需要一个地方发泄,她像所有不明事理的女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不需要你来献爱心!我高兴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快点走吧!快点走!”

静默,静默。宋子良没有走。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多么善良。半晌后还是唐望月开口,她现在是平静了,压低声音说,“子良,你明白的,不管你怎样对我好,都没用。”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宋子良问。

她不能回答,虽然她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楚这个答案,可是她不能说,这是永恒的禁忌,爱永远都是禁忌。

“该不是真的吧?”宋子良冷笑,“你真的喜欢你爸爸?任婧跟我说你把她当成情敌我都觉得好笑,这该不是真的吧?”

让他失望的,唐望月点了头。于是宋子良明白了,他几乎想要疯狂地咆哮,告诉她他多么喜欢她,现在却感到受了莫大的屈辱!可是他不能,她一直都没有接受他,是他一厢情愿!而他的一厢情愿,又同她对秦野的一厢情愿一样,他们都是可怜人,谁也不比谁幸运!所以他忍住了痛苦,只能轻声说一句,“原来这样。”

唐望月开始浑身发抖,仿佛掉进了冰洞里。她明白现在她和宋子良是真的彼此相知了,两个人对望着,都是凄凉的神情。然后宋子良起身走了,唐望月没有送他。

秦野回来的时候天黑了,他感到疲倦,懒洋洋地开门进屋,打开灯才见唐望月坐在露台上,直挺挺的,像在想什么。

“我回来了。”他说。房间里有一种绝望的味道,他想到宋子良是碰了钉子。

唐望月站起来往他这边走,没有表情,身上却有酒气,沙哑着嗓子问他,“你跟她做什么去了?”

他眼里的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又好像一下子衰老了,他感到不快,径自往厨房里去。可是她受不了了,她再也受不了了!沉默不能再化解任何羞于启齿的痛苦,她紧紧跟着他,干脆拉扯住他的胳膊,绕到他面前,“我问你,你跟她做什么去了?”

“小月,你是这样对你爸爸说话吗?”他问。

“你不是我爸爸!”她尖声说,“你不是!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出去?我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她,你还要跟她在一起!你根本就没在意过我!”

“我跟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秦野轻轻推开她,伸手去拿瓷碗,“你现在大了,要替你大爸管着我了。”

“你跟爸爸在一起,你怎么还能去找别的女人?”她语无伦次,捡起什么说什么,“你不许再见她!你不许!”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找女人?”他终于被激怒了,转过头瞪视着她的脸。她从未看过他这样,所以她害怕了,可是她不能退缩!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必须死撑到底!于是她发狂似的夺过他手中的瓷碗砸碎在地上,“哗啦”一声,彩瓷四溅,她拼命地吸气,吸气,不让眼泪掉下来。还没完,他不吭声,沉默地站在那里,她只有继续发狂,于是她尖叫着掀下了台上的所有玻璃杯,大大小小的瓶罐碗碟随之滚落,破裂的声响无比巨大,就好像一场隆重的喜宴。

秦野双手托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让她坐到台面上。他不能让她赤着脚站在一地的碎片当中,即便她此刻疯狂地恨他。“你是疯了吗?”他低声说,“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是疯了!”现在她放声痛哭,她要剖白她自己,不能再压抑感情。她跳下来扑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不在意我!任婧爱你,你就对她好!可是我爱你呢,我爱你你从来就不知道!”

“我知道。”出乎意料他平静地注视着她红红的涕泪交流的脸,“我知道。”

“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他搂住了她的腰,伏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从你不好意思亲吻我开始,从你每晚不等到我那句晚安就会一直辗转反侧开始,从你会观察每一个女客人开始,从你慢慢长大一天天徘徊在我身边开始,从你会一个人默默发呆看到我又会叹气开始,我就知道。”

她哭着,泪水弄湿了他的胸膛,他果然这样知道她,却像捉迷藏一样,永远不让她知道。原来她自以为小心翼翼的爱这样明显,笨拙而又手足无措。

“我太傻了,”她哭着说,“我不应该说这些。”

“你早该说的。”他抚摸着她的脊背,“压抑自己的感情多么痛苦,小月,这些年来,难为你了。”

她惊惶地看着抬起脸看着他,他颓然地笑着,说,“我想走了。一个地方呆久了,感情积累太多,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大爸,不知道如何面对任婧,更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她尖叫,心已经要四分五裂了。

“不行。”他说,“作为你的父亲我心怀愧疚,我不能承担你这样重的感情,你明白我是同性恋,对于女人,我没办法。”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她没有力气哭叫,只有喃喃地说,“我走,我去学校里住好不好,你和大爸,你们继续好好生活。我保证从此以后我再不说这些胡言乱语,我再不……”

夜色无休止地弥漫,笼罩住恋人般相拥的他俩,就站在一地废墟之上。

唐望月连夜跑回了学校。站在漆黑的田径场上,她打电话给唐公子,听到他疲倦的声音后就还是哀哀哭泣。唐公子所有的安慰和询问都无济于事,她只是一直在哭着重复,“爸你快回来,爸,我求你快回来。”

三天后唐公子回来了。他来学校接唐望月回去,依旧笑着,“想爸爸了吧,回家我给你包鱼皮烧卖。”

她拼命笑着坐在车里,车窗上她的倒影都是悲哀的,她好怕回到家里一切都变了,好怕回到家里见不到秦野。幸好这些都没有发生。唐公子招呼一声,“女儿到家了。”秦野应一声:“好”。打发了客人,三个人才聚在一起吃饭。

鱼皮烧卖是唐公子的拿手菜,因为费功夫,不是经常做。每次上桌唐望月都要雀跃一阵,可惜今天她有心事,吃什么都如同嚼蜡。秦野和唐公子却一切如常,秦野问案子怎么样,香港天气如何,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唐公子问生意怎么样,冰箱好像有些漏电,是不是该要修。唐望月不说话,只低头吃东西。她喜欢这样,就算她好像是透明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别的她不在乎!

临睡前秦野端了牛奶炖蛋给她,两个人简单对话了几句。一切都很正常,让她松口气。好吧,可怕的事情没有来临,秦野不会走,唐公子也不会知道她那些疯话,家还在。想到这里她才舒心地入睡。

唐望月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天才刚刚亮,灰蒙蒙的。她听见客厅有响动,像是行李拖行的声音,继而是低低的对话,听不清。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门打开,又关上。她才清醒过来,一阵颤栗,跳起身就往外冲。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唐公子,他回身看见唐望月,勉强笑了一下说,怎么起这么早?吵醒你了?

“谁走了?”她尖叫着冲到跟前,“谁走了?”

唐公子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你二爸走了。没告诉你,怕你伤心。”

难道她现在就不伤心了吗?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秦野还是走了!她爱的男人,她爸爸爱的男人,还是走了!这一切都怪她都怪她!她来不及哭就往门外跑,她要找他回来,她能的!只要她求他,拦着他,甚至以死相逼,她总能让他回来的!他不能走!他就是不能走!

唐公子从背后抱住了她,“小月,别这样。他想你能平静下来,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平静。等到一切恢复了,他就会回来,我们在这等着他……”

“爸,爸爸……”她搂住他粗壮的手臂大哭,哭声空荡荡,显得格外凄凉,“我舍不得他……爸爸,我舍不得他……”

“我知道,”唐公子拍着她不断抽动的脊背,“我也舍不得。铺子不会关,家也不会散。我们等着,我们等着。”

她伏在他的肩头哭着,哭了许久许久。后来窗外开始下雨,雨声淅淅淅,整个客厅的光线更暗了。她哭着回忆上一个连绵的雨天,她照旧这样哭着,那时他还没有走。现在她要面对现实了,他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所有跟他有关的幸福和甜蜜,再不会有了。这让她感到绝望。后来她哭得累了,唐公子抱着她走回房间,放她在床上躺好。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替她盖好被子,伸出手在墙壁上轻叩了有节奏的三下。

“唐小月,睡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