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里那一架蔷薇正开在她的肩头,她忍不住撑着伞在那里看,配合着贴身的印花长裙,倒像粉白黛绿的花中鹊。
坡上公寓园区的门开了,几个女孩子跑出来用手遮住头叫她,“Vicky,Vicky,你还不进来?”一连好几声。她“倏”地转过头,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水珠,却还是笑着摆了摆手。正在等人的心情无法说出口去,“我先在外面转转……”,表面上快活地说着,心里却有些懊丧。
他没来。女孩子们说笑着跑回去了。她用脚尖画着圈。雨还在下着,雨声细细密密,要把整座空白而空虚的城市填满。奈何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没来,没想着在雨天里见她一面。花草的香气在风中吹散,整一笼地吹散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像是株生长在雨里的绿色植物,不是花,总是苔藓那一类。
这是葛薇琪在南京的第一天。
葛薇琪跟苏一白认识两年了。她家住福州,在香港读商科,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大家都叫她Vicky。两年前苏一白从南京的大学来香港交流,她赶着参与了迎新会。香港的陆生不少,只她这所学校不多。她老盼着个人来,他来了也真是应景。那天她穿了件新买的藏蓝色刺绣长裙,露出白皙细弱的脚踝,欢快地穿梭在人群里。熟人很多,左一声右一声地招呼她,她也不理,笑容满面的,准确挤到了苏一白跟前。
“啊,你好。”他有点局促地说。在人群里,他像是透不过气来。倒也真是如此,薇琪仰着头看他,他是男生里聪明沉默的那一类。鼻梁上架着白框眼镜,神情很淡漠。他没想到女生主动来搭腔,薇琪心里暗想,脸上仍旧笑嘻嘻的。“我叫葛薇琪,我……”还没把话说完,手臂就被两个德国的女孩子拉住。她们粤语不好,抓着薇琪去给她们当翻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把两个人接下来要说的话给掩住了。薇琪被拉走前,意犹未尽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苏一白也正注视着她,他脸上露出了令人难忘的笑容,好像想再说点什么,又好像两人已经说了很多。
迎新会持续了一周的时间,学生们借着这个契机彻夜狂欢,薇琪倒不是。她个性活泼,加之又有语言天分,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不必时时刻刻去结交朋友。只是她有心,挑着苏一白会去的场合参与了几次。不巧这几次两人都没有深聊的机会,老是叫人群给隔住了。至多是一个舞会结束的夜晚,日本来的室友叫薇琪回去帮忙拿钥匙,她从会场里跑出来,站在窗下打电话的一刻抬起头,苏一白正站在窗边向下看。两个人对视住了,大概有那么几秒,最为确定的这旷野一般的世界上一对一的注视。所有吵闹和喧嚣声都在刹那间不见。薇琪忍不住要笑,想着他看自己做什么。他却拉开了窗,莫名清晰地叫了她一声。“薇琪。”他叫的是,不同于其他人的Vicky。叫得薇琪心里一怔,又立即被听筒里室友的话拉扯开思绪。
也想过是不是他不习惯叫英文名字,陆生里有这样的人,可后来听他称呼别人,倒是不见这样的区别对待。同他一起从南京来的陈若川,对她也是Vicky长Vicky短。所以好了,薇琪成了他对她的专属称谓,后来有时候她也这么叫自己,在想模仿他的时候。
有那么一天,迎新会结束之后。中午时候下了课,薇琪收拾东西慢了些,同学们都走开了。她回头,望见他坐在隔了两排的角落里,伏在桌上睡。他睡得真沉,能看到肩膀被呼吸带得一起一伏。薇琪又想笑了。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儿,睡着时候他没戴眼镜,看得见纤长浓黑的睫毛,简直像女孩子。后来,睫毛微微抖动,是他要醒了。薇琪慌忙转过身去,果然听见他低声叫了一句:“薇琪?”,疑问的语气,简直像是梦中的呓语了。听得她又是好笑,又是不好意思。“啊,薇琪。”又是一声,这次正式得多了。她忍着笑回过头去,看见他已经站起身戴上了眼镜,慎重地说,“刚才我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
何必这么严肃呢。她笑嘻嘻地说,“没关系,这节课没意思,讲的又是英文……”
“我起先不相信你从大陆来的。因为,”他压低声音,用葡萄牙语讲了一句什么。她听得不大懂,好在同级有个葡萄牙裔的女生有过来往,知道大概是称赞她的语言天分,她就笑着接受了。
“我读金融专业,辅修葡萄牙语。”一起走在长廊里,他在她身边这么说着,“课业很多,我之前没有参加过舞会那些……”春风吹起了薇琪的长发,她用侧脸对他微笑着,耐心听着他讲话。他说起话来神情很温柔,也不那么沉默了。
“哎,也是香港的本地生很爱热闹。”她附和了他一句,是想缓解他的局促。很快他就接受了她细致的好意,对她活泼起来了。几天之后他们便能熟络地开开玩笑,在一起有些默契的快乐。连着好几天,她从教室出来,碰巧在长廊的一侧见到他,他们一同走倒没什么。后来总是这样,她不免有些好奇为何总是这么巧。一天课后,她故意晚走了些,出门去却还是看见他,孤独地等在那里。薇琪又是好笑又是惊讶,干脆问他说,“你在这里等我?”那一瞬间,他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啊”了一声,半晌才说,“我不大想约你,怕会让你为难,所以就等在这里。等到你那就一起,如果等不到,也就算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这番理论,第二次听是陈若川当笑话提起来。她不能理解他这一番说辞,可心里却感到有些悲伤。当时她故作好笑地说,“等我做什么,怕没了我在餐厅里沟通不了吗?”他跟着一笑,也就过了。后来她很懊恼,恨当时怎么没一口气问清,倒是好心为他找了个借口。此后他无论怎么样,都喜欢找借口了,从不去说自己的心,也可能说起来很难。
交流生选择的课程较为自由,薇琪有时候真感觉苏一白他们神出鬼没的。有时在这个课上见到,有时又在那个课上见到,可不管怎么样,苏一白总能找到地方等着见她。有时候要是没有见到,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担忧,不知道他又在哪里傻等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懊恼。这样的现象在陈若川加入他们之后立刻被顺利解决了。“我们以后总在一起吃饭吧。”陈若川很快活地说,“Vicky,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他这么要求,她就笑着应了,苏一白什么都没说,倒像是眼看着他们两个建立约定,于己无关。薇琪暗暗有些介意,不过这感觉一晃而过,她的朋友真多,她不会在意太久。就这么着,他们时常一齐出现了。班上有人跟薇琪说笑,问是不是那个陈若川要追求她。陈若川么,是个好人。薇琪只能这么评价他,也难怪别人误会,毕竟他对她更热情,说笑的时候也更多。不过她心里清楚陈若川没有这意思。
某天晚上,她带他们去尖沙咀吃甜汤,笑谈里就提到这回事。陈若川哈哈大笑起来,苏一白却没有,甚至没有什么表情,让薇琪不免有些尴尬。后来陈若川提前走开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始终没说什么,又显出本来就很沉默的样子。“我说陈若川那件事,只是开玩笑。”薇琪鼓起勇气说,“如果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请别介意。”“哦……并没有。”他低声回应。他走在她的旁边,温柔的晚风层层吹来,好像他在她的耳边吹气。他说没有介意,可却像是有心事。不明白他能有什么心事,担忧陈若川真的追她?当然不会,他们感情好,这些事早该分解清楚。还是他有些在意“追求她”的这个形容,不想自己也被牵扯进来?薇琪担忧地想着,脸上还是露出笑容,她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做出往常一样快乐的样子同他回去了。他说要送她回宿舍,她回绝了,自己蹦蹦跳跳地走,像是活泼热闹一刻也停不下来。她不想让他明白,自己察觉了他想撇清关系的心。一开始他那样等她、想接近她,现在又这样,算什么呢?
接下来,薇琪便有心躲着苏一白。她对陈若川说,自己不能冷落了之前的朋友,加之他们也对香港的情况熟悉了,不再需要她的陪伴。她说的客气又坚决,让陈若川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我非常难过,Vicky,我喜欢好朋友总在一处。”他一边说一边回身搜寻苏一白的身影,“一白也很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玩。”他非常热切地说。虽然不知真心与否,这些话倒让薇琪有些开心。她脚步轻快地走开了,为自己决定离开他们而暗自庆幸。
不出几天,苏一白便有些按捺不住。薇琪下课时,又在长廊上撞见了他的身影。她有心避开他走,不小心还是给他等到了。“啊,你在这里。”苏一白吐出一口气说,“我等了你一会儿,也不知道你……”
“如果你找我有事,你可以打我的电话。你知道我的号码吧。”薇琪心头升起了无名火,她只好努力克制,“我不明白你这样等着有什么意义。”
“我不明白自己被你疏远的原因。”出乎意料的,苏一白局促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自己说过些什么,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我想不出来。”
“并没有。”薇琪竭力笑着说,“你没有冒犯过我。”
“不,我感觉到你在生气。”苏一白说,“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在这里等你,而不是打你的电话?这一点我可以改。”
那一刻,薇琪几乎要被他气得笑出声来。他没头脑地在这里对她道歉,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统统是薇琪一个人心里考虑的过程。她没指望他这样道歉,可他这样做了,她再狡辩都会让他下不来台。她不想那样,他是个无辜的人。于是她能想出的最好表现就是快活地笑了,她笑着说:“你想多了,只是我最近有些忙”。她笑得很真诚,是想一释前嫌。他也跟着笑了,眼神里有些掩饰不住的惊喜。他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啊,薇琪暗想,不然不会有这样的表情。这个想法令薇琪感到了快乐,好像一小朵花在心里开出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没有想过,只是莫名觉得跟他一起笑起来很好。
这件事过去后,他们便重新玩在了一起。有次去看电影,苏一白起身出去买饮料的空当,陈若川伏在薇琪耳边说,“我在南京有个女朋友。”“哦?”薇琪一愣,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啊,一白叫我对你说清楚。”陈若川抓抓头发,“他好像挺在意别人说起我和你之间的闲话。我说你不会误会,可他又不信。也难怪,他在你这里好像丢了魂儿……”
薇琪的心“咚咚”跳起来,陈若川这样说,是在暗示苏一白对她的感情。这感情她自己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之前想着同是大陆来的,比别人亲近些是自然,可他每天都要见她,每天都要同她说话。这些天的夜里,他甚至会打电话给她。“没什么事啊,只是想跟你说几句。”他斯斯文文地说,“我不想你因为我不打电话而生气,我答应你了要改。”薇琪忍不住笑,他也笑,两个人就这么对着电话傻笑,笑得薇琪的心有些难过。这算什么呀?她苦恼地想着,普通的朋友间好像不到这一步。可若不是普通好朋友,苏一白又什么都不多说。好事的同学拿他们开玩笑,他不解释也不否认,气定神闲,好像永远跟自己无关,倒显得薇琪沉不住气。她想不明白,更不能问他。虽然她性格很开朗,可怀疑别人爱慕自己这一类的,太不体面了。
“他并不喜欢我,却总是想跟我在一起。”薇琪懊丧地想。苏一白约她去爬山,骑车载她去郊外踏青,买来她喜欢的零食送到宿舍楼下,连同他传来的简讯,打来的电话,令她不得不这么想。
有那么几次薇琪是真的为这段关系而困惑。一次是五月底,薇琪参加了学校里合唱比赛。结束那天晚上突降暴雨,她和一同演出的女孩子们说笑着走出剧场时,一下子都傻了眼。很多女孩子的男朋友都撑着伞等在外面,于是欢笑声没有间断。薇琪尴尬地站在那里,她当然不想借谁的光,若不是身上穿着恼人的黑色长裙跟高跟鞋,她一准要顶着雨一口气跑回宿舍去。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可就在这会儿,“薇琪”,有人叫她。她抬眼去看,苏一白竟然也等在人群里。雨水把他的左肩膀打湿了,白框眼镜上也都是雨水,他照旧温柔地微笑着说,“我来送你回去。”
那一刻薇琪感到非常快乐,又是兴奋又是快乐。不仅仅是他拯救了她尴尬的处境,更是出乎意料地提供了类似关怀意味的温暖。“我真没想到你……”她走到他跟前语无伦次地说,高跟鞋还在地上滑了一下。他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嘴上说,“我记得你今天来演出,担心你没有带伞。吓到你了吗?”“吓到我?”薇琪笑着问。“是啊,我没有在事先打电话告诉你,又自己在这里等了。”他伏在她耳边说,“我担心,你又会跟我生气了。”雨夜里,他温柔的气息混合着花草香传来,真让薇琪脸红心跳。接下来他又笑着说了一句葡萄牙文,薇琪听不懂,抓着他的手臂问他说了什么,他说没什么,她缠着要他说,他不答应,两个人就这样在伞下笑闹着回去了。暴雨里他们都笑得很大声,苏一白只是笑,而薇琪又是笑又是困惑。
另有一次是参加交谊舞会。陈若川也在旁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若川是不是在旁边,薇琪已经感觉不到了。好像所有细节的纠葛,都只属于她和苏一白之间。有人来邀薇琪,薇琪就去了。她起先不会,也是来了香港之后才学会,学得很好。往常她很喜欢跳舞,只是这天她有些不自在,总感觉苏一白在远处看着她。男伴免不了怨她心不在焉,她正在道歉,“薇琪”,苏一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身边,“请跟我跳一会儿吧。”笑着对她伸出了手。她一怔,因为刚刚心里正在想着他,他就这么出现了,实在教人难为情。薇琪慌忙着点头,刚刚把手交给他,不料他竟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顺势就拉着她向外走去。那一刻,音乐还在响着,他们突然地离开,打乱了成对旋转着的舞池。可他这么坚决,拉着她也很用力,让她无法回绝。“一白,怎么了吗?”她尴尬地笑着发问,心却跳得厉害。不知道他是不是忽然有什么要紧的话想在这时候告诉她。如果他说了,她难保自己是否能接受。可她却期待得要命。该死,她真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居然就期待起来了。
他拉着她一直走出了开办舞会的礼堂,一直走到外面去。学校靠山,有山里寂寂的夜色,跟市中心大为不同。一阵凉风吹来,苏一白像是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松开了手。“对不起,我不大参加舞会,在那里我感到不自在。”他慎重地说,“这样冒昧地也把你带出来,实在是……”
他又无可救药地客气起来了。“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薇琪着意问道。不知他会怎样回答。尽管薇琪不承认,可心里却还是等待着大概“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这样的回答,也许这是所有女孩子心里的梦想。
“小川说看你跳得心不在焉,我以为你也不喜欢那里。”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让小川把你叫出来,可他自己又跳得高兴,我只好……”
原来是这样。薇琪心里泄了气,可脸上却露出笑容,“你想得可真周到。”她大概是这么说的,很多时候她记不得自己对苏一白究竟说了些什么,可他的那些话却记得清楚,无论说的还是没说的。谁知道没说的究竟该不该说。
“这么看天上,感觉不到我在香港。”苏一白仰起头注视着夜空说,“好像我还在南京,好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不真实得像梦境。”
“但愿是个好梦。”薇琪应了一声。她有点没精打采的,可不愿表现出来。
“当然。”苏一白低声说,“毕竟,你可是这梦里的主角啊。”
薇琪瞪大眼睛看着他,可是他没有下文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不懂那究竟是一句客套、玩笑,还是一句表明心迹的话。他对她真的有心迹可表吗?薇琪深吸一口气,她问不出口,只能装作没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