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跟树屋相关的所有人,我说了谎。我并没有姑姑在国外做设计师,而执意安排我出国去的人也正是我的父亲。不知道是怎么样,我和栀子的事情从学校传到了家里,父亲很早就开始筹划送我出国,从我那个暑假回去,我就明白,总有一天我要对树屋的一切说再见了,只是没想到,偏偏赶在了这样的时刻。离开栀子令我心中不忍,但是我确信没有更好的抉择了。我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一切会不会变得好些,比如,参商能够打赢官司,重新造出一个树屋,比如连翘和白芍一起经营她们的家庭,幸福美满,再比如栀子回到平静无澜的大学生活,重新“等到”一个勇敢的、聪明的、善良的、会在第一时刻回答“栀子”的人,无论性别,只要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就能构筑一个世界。
刚到纽约,一切都陌生而苛刻,我独自经历了许多,才终于得到今天的位置。那些困顿而孤独的时刻里,我只有依靠与栀子的联络来进行平复。我走后不久,连翘进行了剖腹产手术,产下一个已经窒息的死婴,之后发疯。幸好白芍不离不弃,悉心照顾,才终于有些好转,白芍就带着她踏上了北上的道路。次年三月,参商的官司终审结果公布,因为半夏家中人多势众,参商最终输掉了官司,输光了钱,听说后来去了加拿大,又在那里患病。而渐渐的,当我在纽约的生活一起步入正轨,栀子也开始渐渐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五年后我辗转着从大学同学的口中听说,她父亲的工厂败落,为了筹钱,她嫁给了一个年迈的有钱人。我曾想过寄钱给她,却始终得不到她的准确地址,从此也就不了了之。我一直在纽约生活了八年,建立起自己的工作室,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类型的同志活动,我逼迫自己忘记二十岁的那一年,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树屋相关的一切,才会浮现在我的脑海。
两年前我把家人接到台北定居,从此自己在纽约和台北之间两地跑。一个耶诞节我赶着飞回台北,助手Kelvin从机场接我回家的路上,我确信我看见了桔梗。那时我们的车停在马路上等信号灯,一个年轻女人朝这边跑来,应该是没有看见后座上的我,她径直走到Kelvin的车窗前,“霍”地一下脱掉了外衣,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体,竟是一丝不挂。“两百块!”她扒着车窗对Kelvin说,还是熟悉的、改不了的广东腔,Kelvin忙着摆手,摇上车窗。我急着从后座探过身去,看见她长长了的卷发,浓妆覆盖下渐渐老去的脸,满眼尽是恐惧与无奈。“桔梗!”我大叫一声,推开车门,她被吓了一跳,匆忙裹着大衣直起身看我一眼。“桔梗,是我!我是……”后半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她就一把裹起大衣,仓皇着回身逃跑。此时信号灯已经变了,车辆都行进起来,她踏着那双细弱伶仃的高跟鞋,左摇右晃地在车间的缝隙里艰难跑动,车灯映亮了她恐惧地要立刻逃遁的神情。一年鸣笛声,她跑得更快了,歪歪斜斜,几次都要跌倒。我捂着嘴坐回车内,我不敢相信那是她,可那就是。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叫她,是我让她在许多年后,重拾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Kelvin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在深深的暗影里,已经许多年不曾哭过的我流泪了。
我从不敢幻想树屋可以重建了。三十岁的我早已经放弃了年少时候不切实际的梦。我开始明白每个人最终都要对生活低头,强大的生活会把每个人的感情吸干。现在我在台北整理我的工作室,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跟在纽约相识了三年的男友结婚。他是德国人,有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他没有问过我的过去,他令我感到安全。
也许说到这里,故事就该结束了。然而正像你所看到的那样,一开头时候那个年轻女孩的造访扰乱了我的生活。我在Kelvin那里看到了她留下的地址,所说的“那家店”就在离当年的树屋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我决心去哪里看一看,不管会看到什么,然而现在对我来说,任何形式的重聚都是值得痛哭的。
我乘第二天的班机重回厦门,已经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走在厦门的每一步都令我感到紧张和不安。我乘车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在距离还有几十米的路口,我下车步行。我换上了当年最常穿的咖啡色连身裙,从箱底翻出来,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我不断要自己冷静,可是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终于,我看见它了!那个深藏在丛林中的,背倚大树的,墨绿色的,有好长好长旋转扶梯的树屋,居然完完整整地立在眼前!它比过去小了一些,似乎加了点更新潮的元素,让我感到它是新的,但是它就在那儿啊,好像再召唤我一般的,让我明白,树屋的心是不变的啊。
我一步步走上前去,这栋树屋的周围,小花园已经修缮起来了,还有着新鲜的花朵的味道。两个年轻女孩正坐在草地上聊天,中间那短发的,正是上次来找我的那一个。“嘿,你。”她跳起来,拉起身边的长发女孩向我跑来,阳光洒在她们干净的笑容上,她嬉笑着拍了我的肩膀,“你果然来了,老板说的真没错,大家可都等你呢。”
“大家……”我小声地、激动地重复。
她笑了,推一把身边的长发女孩,“珍珠,你快进去告诉他们,说茯苓回来了,快去啊!”叫珍珠的女孩子笑着跑上去了。她熟稔地拍拍我的肩膀,洒脱地笑着,说,“忘记了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薄荷,刚刚那是珍珠,我们是一对,不过……”说到这压低了声音,“不过她不喜欢别人讲。”然后自己又快乐地笑了。
她的笑容瓷白干净,好像一个谁。我随着她一步一步踏上树屋前的台阶,已经有熟悉的音乐声和欢笑声渗透出来,她在前面引领着我,一直走到门前。我的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膛。我不知道门后面有的是谁,可是在这一刻我想跪下向上帝祈求,祈求门后面有每一个曾经跟树屋有关的人,十年来,足够把我的心血耗尽,可是这十年来,我对这里的热爱、对他们的热爱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在门前,薄荷停住了,她回头冲我一笑,就像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个夜晚栀子回过头来的样子,鬼使神差,她们说了一样的话,她说,用栀子一样的声音说,“茯苓,什么都别问,今天,我们只好好玩一下,好吗?”
我捂着嘴点了点头。
眼前,薄荷伸手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