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直感觉不好。天气是阴冷的,不见一点阳光。树屋的大灯又坏了,参商找了人来修,跟着那工人叉着腰站在小舞台正中央,显得有些突兀的滑稽。客人竟一个都没有。桔梗坐在角落里不耐烦地打起了瞌睡,栀子在我旁边念一本书。白芍就在楼上陪着连翘。直到中午的时间过了,白芍下来钻进厨房,说要弄些东西来吃,我才像是回过神来,催着参商打电话给沉香,问问怎么还不见回来。桔梗笑说“茯苓阿姊真够操心”。可电话没人接,栀子劝我说也许他们两个自己跑出去玩了。可我就是心中忐忑,饭也吃不下。吃过午饭,参商就叫上白芍,两个人一起开车说要去半夏那边看看,顺便把沉香带回来,我才松了口气。开始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栀子和桔梗去招呼。连翘下来一趟,跟我坐着聊了几句,转眼就是下午两点多了,门一开,白芍独自进门,她神色绷得紧紧的,叫我们把客人清一清,收拾好等参商回来。桔梗瞪大眼睛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咬着嘴唇,心突突跳得厉害。栀子抓住白芍,低声说,怎么了?白芍不做声,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的眼泪已经要流出来了。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参商回来,白芍才开口。原来半夏的父亲,因为看到他带了沉香来,一开始就大闹了婚礼现场,迫使婚礼不得不推迟了几个小时举行。而仪式进行到长辈致辞时,半夏的父亲就当众辱骂半夏与沉香的关系,并以自己的生命威胁半夏与沉香分手。参商与白芍赶到时,正看到一众亲戚在指责和逼迫半夏,半夏和沉香两个人都低着头,他们相互拉着手,却谁也不敢看。
半夏的父亲终于激动地说到要将半夏逐出家门,他暴怒地、痛苦地、浑身颤抖地大声咆哮,“如果早知道你会喜欢男人,我真宁愿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把你掐死!现在你这样,不如就让我死在你前头!”听到这里,半夏忽然拉起沉香转头就跑。他们跑得这样快,让周围的人都不由得一惊,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
“我当他们只是气愤愤地走了,到哪里去痛哭一场或是大骂一场,又或许是回来了……谁知道哪儿都找不见,后来听见人叫,跑过那边的大楼去看,这才……”白芍低声说,握着连翘的手,又深深叹口气,“倒是心齐,两个人齐齐整整死在路上。”
连翘捂住脸痛哭起来,桔梗坐得远远的抽抽搭搭,参商只是沉默着吸烟。我坐在吧台的暗影里,就是沉香过去常常坐的地方,我一动不动,就好像沉香此刻还站在我的身旁,我想我一定是面如死灰了,我的意识在挣扎着抽离我的躯壳,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吼叫,“你不该让他去的!早告诉过你不该让他去的!”
“茯苓,”栀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你心里难受就哭吧,我知道你心疼沉香。”
我的手抵住胸口,狠狠地抵着,栀子说得对,我的确心疼得厉害,每跳一下,都像是桃木钉要硬生生钉进我的心脏。我不能呼吸了,长大嘴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栀子吓得变了脸色,拼命摇晃我的肩膀,我听见她在大声叫我的名字“茯苓,茯苓!”,我听见连翘的惊叫,我听见桔梗的哭声,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参商焦急着迎上来,可是我好累又好疼,我捂着胸口,沉甸甸地倒了下去。
沉香死后有很久,我没办法再踏进树屋,没办法回想自己在树屋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甚至没办法去和栀子交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同宿舍里没有人与我交谈,这样刚好可以给我一个空间,来存放我沉默的悲伤。栀子有时候来,带来热牛奶或是水果,她就站在我的床前,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瓷白色的皮肤,她的短发,她的锁骨,她时常眼含热泪,好像正有千言万语随着月色一样的目光流淌出来。可她什么都不说,她只是看着我,礼貌地请求同宿舍的人照顾我,甚至讨好地对她们微笑。她只是什么都不能说。有一天我终于在她准备离开时坐起身来,请求她留下陪我。她转身回来,颤抖着爬上扶梯,爬上我的床,从我的身后抱住我。我感到同类的温暖,然后流泪了,她一定也是。我们就这样一起默默地哭了许久,后来她拍拍我的肩膀,爬下床去,我伏在栏杆上看着她,她擦干眼泪,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微笑,她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小声说,我明白,你这儿空了。
我想我不能面对沉香是怎样死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报了校外的美术班,每天开始周而复始地上课,所有本该在树屋度过的时光,现在统统用在了画室。老师说我对色彩的感觉好,教我许多,我就真正迷恋上了绘画,用绘画把自己埋起来,妄想隔绝一切事情。直到有一天,白芍和参商来看我,两个人随着栀子走进空落落的画室,走到呆呆地坐着的我跟前。
“茯苓,”大概是天气冷,参商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笑得深深的,身上那件黑色的风衣显得旧了,他胡子也未刮,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向我伸出手臂说,“小姑娘,你还好吗?”
我站起身上前一步,他就拥抱了我,好像第一次,好像第一次的那个夜晚,我从墙头跳下去,直跳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依旧温暖踏实,我在一瞬间泪水就流了满脸。
“连翘老念叨你,现在在医院里,盼你去陪她说话。”白芍说,她拘谨地笑着,整个人都瘦下来,头发留长了,显出些女相,“桔梗走时也没跟你道别,她也想你。”
我本伏在参商的怀里哭个不停,听到这话才抬起头问,“桔梗怎么了?桔梗去哪里了?”
栀子说,“桔梗走了。自己走的。这事我没告诉你。我们去找了,找不见。”她说这话时眼睛在微微打闪,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可她宁愿自己比我难过。
“走了好。迟早都要走的。”参商轻轻拍着我的脊背,“人在悲痛之中本来不应该被打扰,但是我托栀子带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树屋要卖了,你该去道个别。”
“不!”我冲口而出,“不要!我求你别……”话说不出来了,梗在喉咙里。我继续伏在参商的怀里哭起来,听见白芍断断续续地说,“老板实在是不容易……沉香的事情没完,半夏……他父亲那边一口咬定半夏不会自愿与沉香殉情,说是沉香先将半夏从楼顶推下,而后自己又随之跳下的……老板是沉香唯一的亲戚,他们不罢休,他们要打官司……”
“沉香”,两个字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胸口,我忍不住浑身发抖,又听见白芍低声说,“老板平时都是花钱为别人,树屋本就是亏本买卖,现在……又要照应我和连翘……桔梗是不想拖累大家,才自己走的。”
“桔梗走那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栀子说,我想她是哭了,“也不说别的,一开口就是广东腔,跟我说笑话,一连说了好久,就等着我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想大家伙了。说完自己就笑了,再见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她是去哪儿了呢?”白芍像是自言自语,末了无奈地笑笑,“我劝老板别操心了,桔梗小丫头聪明着呢,饿不死。”
我一直哭着,抬不起头,参商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任由我哭了好久好久。后来栀子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茯苓,参商心里也难受,你这样哭,可让他怎么办。我才直起身。参商替我擦干眼泪,他还是笑的,对我说,“走吧小姑娘,我们去跟树屋道别。”我笑不出来,我机械地随着他们往外走,坐进参商的车里,还像往常一样,参商扭开车上的音响,皇后乐队的《A night ai the Opera》瞬间灌满了车内。在灼热的旋律中,参商发动了车子。
在之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想要拿起笔,把记忆中的树屋描绘出来。然而是徒劳的。那墨绿色的,背倚着大树而建的,宁静又古朴的小小城堡,刻进了我的心里,却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我不能对别人讲起树屋,每一句言辞都是对它的亵渎,再华美的词汇也写不出它的圣洁美好。开发商用推土机来毁坏树屋的那天,我在医院里与连翘道别,不忍心去看最美的东西当面被摧毁。连翘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她怀着紧张而痛苦的心情,面对我要去国外学画的决定。
“我不太明白,你要去学画画……到国外去,”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困惑地看着我,“你这样急着走吗?”
“我姑姑,”我尽量做出快活的语气,“我姑姑在国外,她是设计师,她照应我,替我劝服我爸爸妈妈,我想,有机会还是走的好。”
“有机会,还是走的好。”她低声重复,然后凄凉地笑笑,说,“我们也要走了。生完宝宝,我要陪着白芍带着孩子回北方的老家去。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会不会很难?”
我想劝慰她两句,她又摇着头微笑了,因此我知道她心中已有答案,那是最坚强和勇敢的答案,从她们决议结婚那天我就应该知道,那个答案不会改变,永远不会。
“可怜栀子了。一个人留在伤心地。”她压低声音说,丹凤眼瞟一眼门外,栀子正远远地注视着我,我知道,无论我在哪里,栀子都在注视着我。
我还是没有等到连翘的宝宝降生,就要离开厦门了。那天栀子送我去机场,一路上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手依旧凉得怕人。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在机场,栀子拥抱了我。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面对面拥抱,我伏在她的胸膛,听到她一声轻轻地叹息,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感觉,她说她试探我时候的忐忑,她说她好高兴我那样喜欢树屋,她说她享受跟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无论我把她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她说她很早就知道我喜欢沉香,她说她为我的这份喜欢而感到难过,她说她明白我的所有痛苦而她要做的就是尽力分担我的痛苦,她还说到她过去与我玩问答游戏时问我的那个问题,“茯苓还是栀子?”
“知道什么意思吗?”她快乐地笑着,眼睛闪着光,“茯苓还是栀子?”
我摇头。
她说,“选择题里,不相上下的两个事物,你第一反应的,就是你最在意的。我一直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你从来没有回答我,脸下意识也没有,因为你无法衡量。但是这个问题你若问我,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会回答你,茯苓。”
我捂住了嘴,我想我要哭了。
栀子还在微笑,她说,“无论任何时候,记得吗?就像沉香对半夏做过的那个许诺一样,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找到我,你问我一句,我的回答都不会变,茯苓。可是我明白,你也不会再找我了吧。”
我瞪大眼睛注视着她,这个爱了我两年的女孩子,了解我的每一个表情我的每一句话,甚至了解我的每一个决定,此刻她笑着对我说,“你也不会再找我了吧。”说得那样自然妥帖,然后她又说,“把这一年的事情都忘了吧,就当我们是普通朋友那样道别。以后不要急着找男朋友,你记得爱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要找,要等,就像我对你,不是我找到了你,我永远确信,是我等到了你。”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栀子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咬着牙没有哭转身走了。我独自在登机口哭到浑身发抖,然后我坐上了去纽约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