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产生过幻觉的,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我有一段父母都不记得的回忆,关于我从高处落下的事。还记得那时我大约是五岁,独自在家玩耍,踩着杂物堆成的台阶爬到家里最高的柜子上面,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昏迷了很久,记得醒来后妈妈惊魂未定地抽泣着,那种瞬间失重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是,之后我再提起时,父母都摇头说没有过这样的事,一点都不记得。那可能只是年幼的我做了一场噩梦吧,也只能这样解释,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有时我也确实怀疑过我的记忆是否可靠,但这么大的偏差,以前还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我想到自己可能是发了疯,就觉得不寒而栗,把人铸进铜像里那么真切的幻觉啊,难道我真的已经变态到了那种程度吗?这若真的是幻觉,我也不会感到安心的。
整整一夜,我无法入睡,晨起面对斑驳的镜子时只觉得眉发又白了几分。我匆匆洗漱完毕,尽管彻夜未眠却并不觉得疲惫,我挤着公交车去远近闻名的鲜果铺排了半个小时队,买到母亲最喜欢的野樱桃汁,然后再挤着公交车到疗养院去。随着公交车向山郊驶去,车上的乘客渐渐少了,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窗外是冬季毫无变化的萧条风景。这些年来疗养院翻新过三次,外墙已经从最开始的灰白色瓷片换成青砖,现在又变成了乳白色的隔热材料。见到母亲的时候,护理员刚刚为她做过按摩,她看上去精神不错,但依旧只能躺在床上。“寅初啊,妈妈做梦都想有个孙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我来探望母亲,她一开口准是这句话。我苦笑了一下,“谁会嫁给一个直到中年,生活都还没有保障的穷酸艺术家呢。”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母亲沉默了一阵,“唉,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了,偶尔有些来做义工的学生,日子还有趣些。平时真的太安静,有时候往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还是觉得闷啊。”母亲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自言自语。我有些愧疚,我深知母亲的苦楚,因为我自己也一直独自一人,然而我若觉得闷了还可以出去走走,母亲却只能待在这座乳白色建筑里,年复一年地寂寞着。
“妈,不然,我接你回家吧。”我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不,我就待在这里,这里有人照顾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啊,管好自己,好好工作就是了,要努力一点啊。我不要什么孙子,但你要是能找到个一起生活的人毕竟会好过些的,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也能有个互相照应的人啊。”母亲这样说。
“嗯,嗯,我明白了。”我明白,母亲不愿意成为我的负担,她希望我得到幸福。而且我也知道,我那乱七八糟的工作室,和这里的环境相比可差太多了。
“很久以前,不是有个姑娘愿意和你一起吗?”母亲凝视着我忽然开口。
“啊,为什么提起这个。忘了吗,她后来和别的男人跑了的。”我低下头。
“那是你不对了,之前怎么就没跑呢,你们不是小时候就认识么。你肯定对她不好了。”
“不是,不是这样。我、我那时候没钱。唉,一直都是这样,好像不会有大起色了。”
“姑娘有时候只是想要看到希望,在你身上已经看不到希望,自然就要走了。我还记得,她是叫采茜吧。这么多年了,没有再联系过吗?”
“嗯,没有。”
“行了,其实也没什么。都算了,过去的就过去吧。好好过。”
两个小时过去,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母亲和我一样,平日里习惯沉默寡言。我用小汤匙将野樱桃汁一口一口喂给母亲,她慢慢品着,我知道她每嘬一口都会细细回味很久。不知不觉,眼眶再次模糊了,我不知道母亲还余下多少时间,我必须珍惜每一次相见。
我离开的时候,天空飘起雪来,让冬日灰暗的天地间有了一丝生气。我站在车站上等车,接到了代理出售作品那家店铺老板打来的电话,我的作品刚刚卖掉了两件,钱已经到账上了。挂掉电话,雪片钻进我的衣领,冰凉。我再次去了网吧,除了继续查阅狄纳的资料外,我定了一张电影票,是周末的《我与天使》。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出门,我似乎是有点感冒了,鼻子很堵,脑袋很沉,我翻出一些药来胡乱吃下去,常常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又睡过去。时间终于到了周末,电影上映的日子。我感到好受一些的时候,便出了门,电影院距离这里有几站车程,我实在无力去挤公交车,于是打了出租。那场电影开始,放映厅座无虚席,若不是我早有预定,今天大概是抢不到票的。这的确是一部出色的电影,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也流泪了,却不是因为剧情,而是我可以肯定荧幕上的女人就是高采茜无疑。这个角色真的很适合她,她也演得相当好,我的视线穿过荧幕,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高采茜,那个特别的女孩。我一直坐到散场,伴随着温暖又悲哀的旋律,待片尾的字幕滚动到最后一条时,我才缓缓起身走出放映厅。高采茜,若不是你有能够起死回生的魔法,那就一定是我已经疯掉了吧。
我在候诊大厅排了很长时间的队,记得那是本城最出名的心理咨询师,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还是想要确认一下。轮到我了,我推门走进房间,面对着那位和蔼的咨询师坐下来,脱下帽子放在桌上,她微笑着示意我可以开始描述了。我将二十年的噩梦说了出来,并且请她替我保密,不过我没有提将高采茜铸进铜像的事,那实在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