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14楼，只有法务总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刘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拿起手机给老婆发短信，接着对同在办公室的助理说：“吴珊，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你先下班吧。女孩子回家太晚不安全。”
吴珊似乎早就在等刘鼎的这句话，连客气的话都没说一句，立刻从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中跳了起来，说：“好，那我先回家了，刘总。”
三五下收拾好背包，眼看吴珊就要走出法务总监的办公室，刘鼎突然叫住她，说道：“关于我们正在做的这件事，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吴珊郑重的点点头，挥手告别。
刘鼎从办公桌右下角的抽屉拿出香烟，望着落地玻璃门之外空无一人的景象，索性就坐在办公桌前点燃了香烟。
烟灰一点点掉落，不等刘鼎反应过来，一根香烟已经燃尽。记不清自己到底吸了几口，刘鼎将烟屁股压灭，满脑子仍是前天上午在CEO办公室里的场景。
“今天叫各位来，是因为公司内部发现了可疑的渎职行为，需要即刻开始调查。”CEO开门见山，表情严肃。
总经理办公室内顿时升起一丝凝重，刘鼎扫视四周，财务总监陈嘉和人事部高级经理萧文赫眉头微蹙，显然与自己一样诧异，只有站在CEO身边的秦书旭神色如常。只是，如果仅仅因为需要翻译，就让秦书旭也参与这样敏感的会议，未免有些不妥。刘鼎在心里想。
“现在让秦经理大致讲一下情况。”CEO用生涩的中文说道。
秦书旭会意，开口道：“是这样，因为公司计划与美乐斯开展一个影音产品线的供应链新项目，前段时间，我得到总经理的许可，开始汇总和分析所有与美乐斯相关的销售数据。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P.L的‘费用率’始终与美乐斯给的对不上，经过与美乐斯内部数据的核对，最终确定造成差异的原因是我们双方在市场费用上的记录不同。P.L的影音事业部整个2009年度共支付给美乐斯4190万的费用，但美乐斯只收到了3850万，也就是说，有340万的费用去向不明。”
原来让秦书旭也列席会议是因为是他发现了问题，刘鼎心道。三百多万对P.L来说不多也不少，只是公司的财务流程一向严格，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
没等刘鼎多想，陈嘉已经坐不住了，说道：“秦经理，这个情况反复确定了吗？我们和零售商之间的市场费用，经常会因为银行打款的滞后性产生差异，但不代表就真的有问题。你有跟财务部的同事一起核对吗？”言下之意，不仅质疑秦书旭对公司业务的熟悉程度，更是不满他不经过自己，就把这么一个严重的问题捅到了CEO这里。
秦书旭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用针锋相对的语气说道：“陈总，我发现差异后，也想到了时间滞后问题，所以已经将我们和美乐斯的数据进行了数次的核对。至于没有与财务部的同事一起，是因为我也有系统的高级权限，每一笔费用的具体情况都能在系统里看到，而且，对于这样敏感的问题，在没有向总经理汇报之前，我也无权让更多的人知道。”
陈嘉承认秦书旭说的有些道理，但还是恼他仗着是CEO的翻译，就绕开这么多人直接向CEO汇报，随便换成是公司里其他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办事。但碍于CEO的面子，陈嘉不好再继续争辩，狠狠的瞪了秦书旭一眼，不再说话。
CEO听出了异样，安抚的说：“各位不用再质疑秦经理发现的问题。我昨天已经与美乐斯的CFO和采购VP通过电话，证实了2009年度，美乐斯的影音采购部门的确只收到了3850万的市场费用。这也就是说，公司里的确存在渎职行为。这样的行为，无论对于美乐斯还是对于P.L，都是坚决不被允许的。所以，美乐斯会和我们展开联合调查。陈总监，调查第一步就是详细的对账，美乐斯已经同意共享他们的财务系统数据，稍后，也请你发一份我们的系统数据给到他们。”
陈嘉点头应允后，CEO接着对刘鼎和萧文赫说：“刘总，请你协助财务部审查所有单据和凭证的真实性，并着手准备相关的法律文件。萧经理，人事总监休病假这段时间，只能请你处理相关的人事工作，请随时与陈总和刘总联系，人事调查应该很快就要开始了。”
眼看几人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CEO再次用异常严肃的语气总结性的说：“我希望在这周之内，知道三百多万的公款是如何消失的。另外，在得到我进一步的指示之前，请各位严守秘密，What happens in this room stays in this room（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
在P.L工作了八年，刘鼎处理过不少渎职案件，其中绝大部分只是员工在报销单据上做些手脚，或是利用“款待客户”之名进行不正当消费。如此大金额挪用公款的事件，刘鼎也是第一次碰到。
然而困扰刘鼎的不是三百多万的金额，而是如果没有秦书旭为公司开展新项目而整理数据，那整个事件很可能根本不会被发现。以P.L财务流程的完善程度，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低，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在如此严格的流程之下，生生的挪走了三百多万？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呢？
盯着桌上两大摞已经被吴珊分类整理好的“费用确认函”复印件，和电脑屏幕上财务系统的数据，刘鼎一刻不停的思考着。
周五下午四点，CEO办公室被合上的百叶窗紧紧包裹，十分钟前，陈嘉、刘鼎、萧文赫与秦书旭各自抱着笔记本电脑和文件鱼贯而入。
办公室内，秦书旭坐在CEO身边翻译，陈嘉将若干文件分摞放在CEO的办公桌上，刘鼎推白板向前，拿起笔开始说明初步调查的结果。
“这是公司正常的费用流程，先由销售在系统里做费用申请，通过销售总监与VP的审批后，形成费用确认函，由财务填写好上交到财务。财务总监查看系统，若是确认该笔费用已经审批通过，就会在费用确认函上盖上公司的财务章。之后，销售会将盖有公章的费用确认函送至美乐斯的财务，财务根据费用确认函开具相应的增值税发票，P.L的财务在拿到发票后，最终将款项汇至相应的账户。”
“经过对账，我们在系统里发现一个名为‘美乐斯投资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的账户，所有的340万都汇去了这个账户。然而自从P.L与美乐斯实行了统一结算之后，所有的费用都是结算给美乐斯中国总部，分公司不再作为费用结算的对象。另外，340万的市场费用不是一次汇入的，而是以五位数的小金额分批汇入，2009年的几乎每个月都有汇款。与这些款项相关的系统申请、费用确认函还有发票都真实在案，完全是按照公司的流程操作的。”短短十分钟，刘鼎已经把整面白板画满。
等刘鼎说完，陈嘉指着办公桌上“费用申请”与“费用确认函”的复印件，对CEO补充道：“这些小金额费用都遵循一个模式，那就是它们都是和同时期的一笔大金额费用放在同一份系统申请中。比如这一笔去年五一黄金周的费用，系统申请中，写明了市场促销费用550万元，和上海门店活动支持8万元，共计558万元。审批通过之后，申请被打印成550万和8万两张费用确认函来盖章。美乐斯也根据两张费用确认函分别开具了发票，只是550万的抬头是‘美乐斯中国投资有限公司’，8万的抬头则是‘美乐斯中国投资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经过与美乐斯的对账，证实在他们的系统里，只有这笔550万的费用入账，却完全没有这笔8万元费用的记录。”
秦书旭不解，问道：“为什么会没有记录？谈好的费用没入账，难道都没有人检查吗？”
刘鼎回答道：“问题就在这里，美乐斯的采购和财务管理层，都只知道和P.L谈妥了550万的费用，根本没人知道还谈了8万元的上海门店支持，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人去检查这笔费用有没有入账。”
“怎么可能呢？没人知道，发票还能自己开出来不成？”秦书旭愈发觉得不可理解。
刘鼎和陈嘉互相交换了眼色，最终，刘鼎面向CEO说道：“总经理，我们认为这次的渎职事件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而是美乐斯和P.L内部若干人的共谋。”
听秦书旭翻译完，CEO拿起桌上的复印件陷入沉思，办公室内的几人见CEO不说话，也都不敢出声，面面相觑呆在原地。
大约沉默了五分钟，CEO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问道：“据你们估计，有哪些人涉及其中？”
刘鼎在心中粗略一算，答道：“我们的销售还有美乐斯的采购肯定在内，除此之外，两家公司负责应收应付的财务人员也必定参与其中，至于总共有多少人，那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才能知道。”
CEO点点头，又问道：“美乐斯的人员暂且不管，我们公司内部最直接牵扯的人是谁？”
刘鼎说：“上海办事处的影音产品销售经理岳子谦，还有”，刘鼎看向陈嘉，一时语塞，想寻找更为委婉的语言。
“还有我手下的AP（应付）主管郝晓璐。”陈嘉自知身为财务总监，连带责任难逃，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CEO没有理会陈嘉的不自在，对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言的萧文赫说：“萧经理，请你准备一下，下周就和刘总监一起，开始对这两个员工进行人事调查吧。”
萧文赫应道：“好的。”
“刘总，除了销售和财务，可能还有部门需要被调查。”秦书旭突然插话道。
刘鼎不太理解秦书旭的话，满脸困惑。
秦书旭先翻译了一段给CEO，接着转向众人，说：“P.L和美乐斯自前年就开始统一结算，按道理，就算岳子谦、郝晓璐与美乐斯的采购和财务相互串通，340万这样的大数目，也不应该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语毕，陈嘉立刻明白了秦书旭的意思，脱口而出道：“对了，KAM是统一结算的接口，看得到美乐斯系统的真实数据，发给我们的每个月往来费用报表，都是KAM做的。”
刘鼎问道：“那也就是说，KAM不可能发现不了问题，除非，他们中也有人参与进去？”
陈嘉点头表示肯定。
“岳子谦之前也是KAM部门的，去年年初才调任上海办事处当销售经理。”秦书旭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刘鼎、陈嘉、萧文赫谁都没有接话，齐齐将目光投向面色变得更为阴沉的CEO。
“刘总、萧经理，你们把所有的书面证据准备好，下周对KAM的调查也一并进行吧。”CEO最终下令。
萧文赫突然想起了什么，谨慎的问道：“总经理，调查开始之前，要不要先告知康总？毕竟……”
毕竟影音产品线和KAM都是康恩正的直属下辖部门，刘鼎在心中替萧文赫补全了没有说完的话。
“恩，先跟康总通个气吧。我相信康总，调查没必要瞒着他。”CEO答道。
“的确，一个年薪过百万的VP，没有理由为这点利益自毁前程，更何况是声势正隆的康恩正？”刘鼎心想，“只是，下辖的两个部门参与到这样严重的渎职事件中，康恩正的连带责任不小，恐怕也没有什么‘大好前程’可毁了。”想到这，刘鼎不禁有点替康恩正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