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经理，去年一年，你总共向公司申请了4190万的市场费用，但美乐斯只收到了3850万，这之间340万差异的去向，你能解释一下吗？”13楼角落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刘鼎刚把录音笔启动，就向坐在对面的岳子谦问道。
岳子谦佯装出吃惊的样子，反问道：“340万？！真的假的？！刘总，我们销售只负责谈费用，谈多少就申请多少，申请之后的事就不是我管了。经过我手的每一笔费用都是按照公司流程来的，系统申请、费用确认函都是严格对应的。”
刘鼎早料到岳子谦会狡辩，从文件夹中抽出三摞文件，分别放到岳子谦面前，说：“我绝对相信你是按照公司流程操作的，但经过整理，我们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一摞是你去年所有的市场费用系统申请，这两摞是分别和申请相对应的费用确认函。几乎你所有的申请，都被分成了两张费用确认函，而且每次的费用确认函都是一张大金额和一张小金额。”
岳子谦无辜的解释道：“市场活动有大有小，自然在费用上也有高有低。而且我不是在申请上都列出了是两笔不同的费用，那当然要分成两张费用确认函了。”
刘鼎笑笑，又拿出两叠发票复印件，说：“你说的有理，但问题是，这些费用中所有大金额的对应的发票抬头都是‘美乐斯中国投资有限公司’，而所有小金额对应的发票抬头都是‘美乐斯中国投资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我虽然没你了解公司的业务，但我知道自从我们与美乐斯开展统一结算项目以后，所有的费用就不再与分公司进行结算，而且，经过查证，这个所谓的‘分公司’账户所对应的银行账号也并不是真正的‘美乐斯上海分公司’的账号。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岳子谦神色如常，不紧不慢的说：“刘总，这个问题我更没法回答了。我都说过了，我们销售只负责谈费用、申请费用，这之后什么开票、打款的事你应该去问财务才对。”
刘鼎笑着说：“你说得对，岳经理。所以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和财务部的AP主管郝晓璐谈过了，她承认这个所谓的‘上海分公司’的账户是她在财务系统里建立的，目的就是能够把这些小金额的费用汇至这个账户。同时，她也向我们说明了，正是因为你在谈费用的时候与美乐斯的采购串通，明明谈妥了100万，却说是108万，这样每次都能申请到额外的费用以便中饱私囊。”
萧文赫扬手打断岳子谦辩解的企图，说道：“美乐斯此刻也在进行内部调查，应该很快就能得知牵涉其中的人员。另外，据郝晓璐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定期从这个账户中转账，我相信查证银行账户的转账记录并不是一件难事，你说呢？”
刘鼎很高兴看到岳子谦的脸上终于现出颓然，他叹了口气，向后靠坐在椅背上，然后努力用镇静的语气问道：“好吧。公司打算拿我们怎么办？”
萧文赫说：“公司的决定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更感兴趣的是，除了你和郝晓璐，公司内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
岳子谦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说：“没有了，就我和郝晓璐两个人，我们与美乐斯的采购还有财务一起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刘鼎显然不满意岳子谦的答案，继续质问道：“岳经理，既然你都已经承认了，那也没必要再去包庇谁。你们的确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这么久都没出破绽，但仅凭你和郝晓璐两个人，恐怕还不足以瞒天过海吧？”
“刘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的确只有我和郝晓璐两个人参与。”岳子谦仍不松口。
刘鼎说：“我的意思就是，你们肯定还有同谋，比如说你的上司、或是是别的什么部门。我和萧经理虽然都不是直接的业务人员，但陈嘉总监给我们解释过统一结算的流程，按照正常的流程，你们在费用上做的手脚应该很早就被发现了，因为公司里是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统一结算报表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岳子谦看看刘鼎，又看看萧文赫，最终犹豫的说：“还有KAM的张岚，她负责修改每月的报表数据，好让我们的挪款不被发现。”
刘鼎没有放松口气，继续追问道：“很好，除了张岚，还有别人吗？”
岳子谦双眼闪过一丝异样，肯定的说：“没有了。”
萧文赫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带着质疑说：“真的没有了？”
岳子谦郑重的点头，说：“真的没有了，就我们三个。”
离开会议室之前，岳子谦突然说道：“刘总，我不知道公司打算如何处理，但想必你已经看过所有的书面和电子文档，如果没有上级和财务部门的审批通过，这些费用也转不出去，你说是吧？”
送走了岳子谦，刘鼎将文件夹重重摔在桌上，恼火的说：“挪用公款，还敢威胁公司！”
萧文赫安慰道：“狗急跳墙，这也不奇怪。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所有的费用的确都是经过一级级审批，费用确认函上的公章也是陈总亲自盖上去的。如此一来，处罚上就会很麻烦。”
刘鼎摆摆手，说：“处罚的事之后再说，先得把人都揪出来。你怎么看他说的话？”
萧文赫说：“从他最后的眼神看，岳子谦恐怕还有所隐瞒。”
刘鼎说：“你也觉察到了？人事调查你比我有经验，有什么建议？”
萧文赫说：“岳子谦调任办事处的销售经理前，在KAM做了好几年，张岚是KAM的元老了，任志刚总监之前也是KAM的，这一点是关键。”
刘鼎表示认同，说：“没错，这不是巧合。KAM熟悉公司的各种流程，在美乐斯各个部门都有人脉，如果岳子谦一直以来都是销售出身，估计未必能想出这么完善的计划。”
萧文赫问道：“那下一步？”
刘鼎肯定的说：“锁定所有和KAM相关的人。”
与张岚的面谈结束后，刘鼎和萧文赫依旧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张岚和岳子谦一样，在证据面前不得已承认了自己的渎职，但对于除了郝晓璐之外的参与者，予以了否定。
很快，13楼角落里这个唯一没有窗户、也不是落地玻璃门的小会议室里，迎来了第四位接受调查面谈的人——KAM部门的老板唐文。
任何一个在P.L上海总部工作五年以上的人，都和唐文很熟，刘鼎与萧文赫也不例外。
唐文本来就有点不修边幅，在桌子对面落座后，刘鼎发觉今天的唐文格外邋遢——衬衣的衣领只翻出来一半，西服的袖口处散着水渍，眼镜片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最重要是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像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隔夜菜。
萧文赫关切的问道：“唐经理，身体不太舒服吗？看着这么没精神呢？”
唐文苦笑一下，说：“部门里出了这样的事，你觉得我还能精神的起来吗？”
萧文赫说：“话不能这样讲，工作是工作，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唐文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看向二人，说：“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开始问吧。”
刘鼎也不再客气，按下录音笔按钮的同时换上严肃的表情，说：“唐经理，经过与岳子谦、郝晓璐还有张岚的面谈，已经确认了他们三人利用职务之便，联合美乐斯的采购与财务，总共侵吞了公司三百多万的费用。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岳子谦应该是主谋，他之前在KAM工作时候的表现如何？”
唐文略微思考，说：“岳子谦人很聪明，在KAM几年做事也很严谨认真，从来没犯过错误。他凡是考虑周全，之前也确实为KAM出过不少力。哎……”，唐文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惜……”
萧文赫问：“可惜什么？”
“可惜去了销售”，唐文又轻轻叹了口气，说：“没受到什么好影响。”
萧文赫觉得唐文话里有话，还想再问，刘鼎却说道：“那岳子谦和张岚的关系怎么样？”
唐文说：“都是在KAM工作好几年的同事了，关系当然是不错的。”
刘鼎接着问：“那他们和你的关系呢？”
唐文觉察到谈话的方向有变化，皱着眉说：“我当他们的上司这么多年，肯定非常熟悉了。”
“唐经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美乐斯的统一结算项目，你和张岚都是牵头人，那你对统一结算的流程和报表应该很熟悉，让我困惑的是，张岚和岳子谦共谋修改统一结算的报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长时间里，你为什么都没有发现有问题呢？”刘鼎盯着唐文问道。
唐文的表情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窘迫，他用手抵住不断从鼻梁上滑落的镜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刘总，我从进P.L开始就一直和张岚在一起共事，少说也有十年了。在工作上，我十分信赖她，基本只要是她亲自负责的工作，我都不太过问。当然这种信任，现在看来很讽刺，不过如果不是她已经向你们承认，打死我也不相信她会做这样的事。总之，没有监督张岚的工作，的确是我的失职。”
刘鼎没有放松攻势，说：“这么说，你只承认没有履行监督职责了？”
唐文迅速抬起头，说：“那当然，你们不会怀疑挪用公款的事我也有份吧？”
刘鼎没有回答，但唐文已经从刘鼎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登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刘总，我在P.L兢兢业业十多年，从来都是把公司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失职的责任我认，但挪用公款我绝对没有参与。你可不能因为我是张岚的上司就怀疑我。你不是说了吗？岳子谦是主谋，销售办事处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如果有上司需要被怀疑，那也不应该是我。”
刘鼎挥着手说：“别激动啊，唐经理。现在只是例行调查。你刚才说‘不应该是你’是什么意思？”
唐文仍然很激动，但好歹把声音压下去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和张岚、岳子谦有关系，影音的任总监也曾是KAM的老板，现在又是岳子谦的直属上级，更何况，要不是他的要求，岳子谦也不会转去当销售经理。”
刘鼎侧过头去向萧文赫求证，萧文赫微微点头表示唐文所说不假，岳子谦的确是在任志刚的一再要求下，才从KAM直接转去办事处当销售经理的。
“你是说任志刚总监和这件事有关系？”刘鼎问道。
唐文连忙摆手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不过，岳子谦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如果你们连我都要调查，那没理由不查他的嘛。”
刘鼎明白了唐文的意思，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萧文赫突然说：“和张岚一起负责美乐斯客户沟通的，好像还有一个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曹烨，唐经理对他怎么看？”
唐文说：“小曹啊，工作能力没问题。08年一进KAM，张岚就是他的Mentor，后来和美乐斯相关的工作比较多，张岚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他也一起负责美乐斯了。”
“他和张岚、岳子谦的关系怎样？有直接参与统一结算吗？”萧文赫问道。
唐文搓了一下下巴，说：“小曹跟大家的关系都挺好的。统一结算上，他有协助张岚，不过因为结算报表很复杂，所以一直都是张岚亲自负责的。”
萧文赫说：“既然协助张岚，那就有可能参与挪用公款的事件了？”
唐文摇着头说：“不能够吧。小曹来KAM时间还很短，统一结算又是核心业务，我想张岚是不会让新人染指的。不过连张岚都能挪用公款，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敢肯定了。关于曹烨，我只能说我认为他不会。”
刘鼎见萧文赫再没什么问题要问，就主动收官，对唐文说：“唐经理，你说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感谢你配合我们的内部调查，请你务必对今天的面谈内容保密，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CEO不希望因为调查而影响公司员工的正常工作。”
目送颓败的唐文走出会议室之后，刘鼎和萧文赫心中，都大致有了判断。
任志刚显然对要接受询问非常不满意，自打进入会议室，就没给过刘鼎和萧文赫任何好脸色。
刘鼎对此并不在意，公事公办的说道：“任总，想必你已经知道岳子谦挪用公款的事，今天我们希望向你多了解些情况。”
任志刚的脸更黑了，瞪着放在桌子中间的录音笔爱答不理的说：“了解什么情况？”
刘鼎想不出更委婉的方式，索性直说道：“任总，这次事件岳子谦和KAM的张岚都有份，我知道你在调任影音产品线的销售总监之前，是KAM的老板，岳子谦也是应你的要求，才从KAM转到销售，能说一下KAM那么多员工，为什么你偏偏只要求岳子谦和你一起到黑电产品线任职吗？”边说边打量任志刚手腕上的劳力士。
任志刚立刻听出了刘鼎的弦外之音，眼神里愈发的恼怒，接着突然笑了起来，一边转动劳力士腕表，一边轻蔑的说道：“刘总，我来P.L时间不长，一直也没有和你多交流，所以我们彼此了解不多。老实说，我还真没把销售总监的年薪看在眼里，出来工作只是要在打理家产之外找点事做，同时也要给孩子树立个自食其力的榜样。不如这样，有空请你到我家的别墅做客，浦东、浦西的都可以。”
刘鼎被任志刚这么一说，很是尴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文赫见状，马上打起了圆场，说：“任总想多了。岳子谦挪用公款已是事实，我和刘总也只是尽本分做调查。相信所有人都会好奇你调任销售总监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岳子谦，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对合理问题的合理解释。”
任志刚瞪圆眼睛看了萧文赫几秒钟，逐渐放下敌意，说道：“突然调任销售总监，总得要带个嫡系在身边，我觉得岳子谦是个人才，脑子转得快，做事也周全，跟着唐文实在可惜，就提出要他转做销售，有意栽培他。”任志刚嘴角扬起一丝苦笑，以极不情愿的语气继续说：“哼，这次算我失策，千里马没找到，倒给自己摆了一道。我是岳子谦一直以来的上司，却没能及时发现他的问题，有连带责任，公司对我有什么处罚，我都认了。”
看得出来，岳子谦的事让任志刚很没面子。
刘鼎说：“任总，现在谈处罚还太早。你在KAM大半年，岳子谦和张岚的关系如何？”
任志刚想了想，说道：“都是在KAM好多年的同事，肯定走的很近，不然也不会串通一气。不过我还真没看出张岚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她早就有终身合同在手，实在犯不着。”
刘鼎顺着任志刚的思路问道：“那你觉得她的动机是什么？”
任志刚摊开双手：“这我可说不好。可能她在KAM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晋升，心理不平衡吧。我早说了，跟着唐文，没前途的。”
听到这，刘鼎和萧文赫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萧文赫问道：“依你的判断，唐经理在这件事中的角色是？”
任志刚先是谨慎的看了萧文赫一眼，继而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他什么角色我不知道，不过，张岚和岳子谦都是唐文的老部下，出了这样的事，把KAM彻底的查查也没坏处。”任志刚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是KAM的一员。
萧文赫想起了曹烨的事，问道：“任总，KAM部门除了张岚，还有曹烨也负责与美乐斯之间的大客户沟通，你对他怎么看？”
任志刚努力回忆了一下，说道：“曹烨就是个新毕业生，之前跟着张岚学习，人还算灵活。其他的我也说不上什么来。”
萧文赫继续说：“你认为他会参与到渎职这件事中吗？”
任志刚说：“不知道，我对曹烨没什么了解。我能想到的，就是看到他经常到销售部来找岳子谦。”
萧文赫在笔记本上记下一笔，和任志刚的调查面谈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