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上海一连几日雷雨交加。金蕾和郭睿像往常一样，约好在地铁站见面，两人一起撑着把大伞走到写字楼，挨着伞缘的半边衣服均已湿透。
在洗手间的干手机下折腾了半天，金蕾终于把白色蕾丝裙烘干。一回到座位上，萧文赫对着金蕾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到HR的小会议室。
“KAM部门解散的善后事宜做的怎么样了？”萧文赫问道。
金蕾汇报说：“差不多了。李娟单独划出做康总的助理。吴亮去IT上海办，Title是销售经理。唐文唐经理会调去财务部，负责财务的对外交流，职级不变。现在，就剩下程唯的去向还没定。”
“哦？”萧文赫有些疑惑：“是怎么回事？”
金蕾说：“康总事前说安排她去影音上海办做销售，但她不太愿意，而是更希望去市场部。后来她又问过我上海办事处销售支援缺不缺人，我知道有空缺，就让她直接去和任总沟通，不过听任总的意思，是不接受程唯当销售支援。”
萧文赫听了金蕾的解释，没有做评论，而是紧接着问道：“那不和曹烨续签合同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金蕾回答说：“人事和赔偿的申请都已经通过，等到‘不续签劳动合同通知书’盖好了章，就可以走通知流程了。”
萧文赫点点头，说：“很好。通知流程你都很清楚，曹烨的离职面谈就由你来做，如果遇到问题，及时向我汇报。”
“好的，”金蕾应道，但随即又想起了件事，提醒萧文赫道：“老板，程唯和曹烨是同一批进入P.L的，按正常情况，两周前我就应该发‘劳动合同续签意向书’给她，如果她的去向再定不下来，流程上可就来不及了。”
萧文赫略微迟疑了一下，对金蕾说：“程唯那里，我再去找她谈谈。你先把续签意向书发给她，按规定，让她本周之内签好交给你。”
金蕾对萧文赫的决定感到不解。KAM宣布解散之后，连唐文的调动面谈都是金蕾出面，程唯不过是一个专员，用得着HR代总监（HR总监休了长病假，萧文赫在此期间全权代理总监处理所有的人事事务）出面做二次面谈吗？
想到这，金蕾不禁多嘴说道：“老板，程唯的去向如果定不下来，就由她去好了。反正最后也是因为她自己不愿续签合同，公司就当多了一个主动辞职的员工，一不用赔偿，二不用再找内部空缺帮她安排，不是一举两得吗？”
萧文赫眉头微蹙看了一眼金蕾，说道：“我们HR不止是为公司服务，也是为公司里的员工服务的。程唯是P.L的一员，只要她还没有离开P.L，HR就有为她做人事安排的责任。”
金蕾后悔自己的小聪明搭错了老板的神经，只好红着脸说：“你说得对，我以后会注意。”
程唯吃完午饭，和周扬在一楼等电梯。写字楼里的白领差不多都这个点吃完饭回来，五部电梯的运载能力受到了挑战，一楼大堂里的人越积越多。
眼看又一部电梯被挤满，程唯只好退回迈出的脚，站到旁边等下一部。这时，几个在六月里还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的人出现在大堂，这架势一看就知道是企业的高管——只有高管才敢在盛夏穿成这样出去吃饭，因为反正出入都是空调车，不必担心中暑。
程唯没心思说话，脑子里一会儿是自己的前途问题，一会儿又是昨天看到郭睿和金蕾并肩撑伞的画面。
周扬突然搡了搡程唯的胳膊，说：“快看，朱总。”
程唯顺着周扬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几个西装笔挺的身影里，有一个是朱再华。再仔细一瞅，发现康恩正、CEO和几个销售总监全在。
程唯问周扬：“朱总这么快就来上班了？不是说至少要恢复三五个月吗？”
周扬也觉得奇怪，说：“是啊，之前我老板去看他的时候，是说医生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休养来着。”
程唯感叹道：“朱总不用这么拼命吧，P.L的VP再好，也不值得把健康搭进去啊。”
两人说话的当下，又错过了一班电梯，只好接着按了“上行”，等在一旁。那几个大佬们在大堂门口说完了话，也朝电梯走来。程唯向老板们一一打过招呼之后，把目光停留在朱再华身上。
大病初愈的他，连向下耷拉着的头发里都透着虚弱，要不是有这一身剪裁立体的西装撑着，朱再华的病容根本就与写字楼里到处透着的精明强干格格不入。除了虚弱，朱再华的身上还多了一种散淡，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也无所谓的样子。那个纵横捭阖，凡事喜欢据理力争的朱副总，好像已经不见了。
程唯端详了朱再华许久，差点又错过电梯，周扬一把把程唯拽进电梯之后，嗔道：“刚才谁说吃完饭要去HR面谈，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你就等着迟到吧。”
“哦，对”，程唯差点忘记了这事，赶紧低头看表，和萧文赫约好一点半在小会议室面谈，现在只剩下两分钟了。程唯一边把钱包塞到周扬手上，一边说：“给你，帮我放到我桌子上，我来不及了。”说罢，冲出电梯门，朝HR会议室跑去。
气喘吁吁的来到会议室门口，萧文赫已经坐在里面。程唯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啊，在楼下等电梯等的太久了。”
萧文赫示意程唯入座，指着桌上的一次性水杯说：“没事，我也刚进来。我叫阿姨倒了水，你跑的这么喘，先喝点水吧。”
程唯不客气的端起水杯，咕咚了两口，端正做好，等萧文赫发话。
萧文赫随和的说：“金蕾向我汇报，说你还没决定KAM解散后要调去哪个部门，现在有想好吗？”
程唯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哼，无奈的说道：“不是我决定不决定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没得选择。”
萧文赫听出了程唯的不满，问道：“怎么？不想去做销售？”
程唯在萧文赫面前也不想隐瞒，直说道：“不想。”
萧文赫又问：“为什么呢？康总来跟我说的时候，对你是很赞赏的，在他看来，你是做销售的不二人选。”
程唯摇摇头，泄气的说：“不是别人说我适合我就适合。我的事，自己最清楚。销售既不是我感兴趣和擅长的事，也不是我对自己职业生涯的规划。但现在，所有决定都帮我做了，说是双向选择，其实我自己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萧文赫饶有兴致的看着程唯，说：“你倒是很坦诚。”
程唯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对萧文赫直抒胸臆，只是觉得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于是，更加坦然的说：“我现在就只剩下坦诚了。”
萧文赫笑了一下，说：“那你最终的决定是？”
程唯在心里最后一次拷问了自己，然后坚定的说：“如果不给我选择，那我宁愿不选择。总之，销售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萧文赫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问道：“金蕾应该已经把‘劳动合同续签意向书’发给你了吧？”
程唯点头，自嘲的说：“恩。我这回可真省事，只要在意向书上写个‘不愿意续签’，连辞职信都省了。也好，我最怕麻烦。”
萧文赫说：“续签意向书HR发给你的太晚了，所以请你务必这周之内就填好‘愿意续签’，然后交给金蕾。”
程唯以为是萧文赫口误，忙纠正道：“错了错了，是‘不愿意续签’才对。”
萧文赫没有理会程唯的纠正，自顾自的说道：“这周是搜集7月份合同到期的员工续签意向的最后一周，你一定要在周五之前写好‘愿意续签’，之后交给金蕾。”
程唯困惑的看着萧文赫，他今天是脑子短路了吗？怎么连续两次把“不愿意续签”说成是“愿意续签”，而且自己刚才明明还提醒了他。
没等程唯说话，萧文赫接着说：“根据国家新劳动合同法的规定，在劳动合同到期之时，如果是员工选择不与企业续签合同，则合同到期即为终止；如果是企业选择不与员工续签，那么需要提供一定的经济补偿，补偿金额按员工在企业工作的年限算，每满一年支付一个月的工资。”
事前已经了解过新劳动合同法的程唯表示知晓，说：“我知道的。”
萧文赫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以你的情况，就是两个月的税前平均工资。这里的税前平均工资，是指你在劳动合同解除或者终止前十二个月的平均税前工资，包括所有奖金、十三薪和补助。”
程唯糊涂了，是自己选择不跟P.L续签合同，这赔偿金额多少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萧经理——”程唯叫了一声，但立刻被萧文赫打断：“哎……你不做HR不知道我们的辛苦。每次续签合同都有各种各样的case，有时候员工是愿意在P.L继续工作的，但公司人事调整，想把员工从原来的岗位上调换到新的岗位去，如果员工不接受这种调动，那公司逼不得已，就只能选择不跟他续签合同，这种时候，我们HR就要去申请赔偿，还要走许多其他的流程，很麻烦的。”
程唯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只是一般的抱怨，还是什么弦外之音。“难道他在暗示我有办法拿到赔偿？”程唯狐疑的想。为了证实，程唯用猜谜的口吻说：“也就是说，连这样的case你们都要去做赔偿申请？”
萧文赫眼角露出了笑意，回答道：“是啊。现在你明白我们HR的辛苦了吧？”这回程唯明确接收到了信息，因为萧文赫不止在“明白”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还一连点了七八次头。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结果，程唯有点喜出望外，忙回应说：“明白，HR真是辛苦。”
过了没有半分钟，程唯的疑心病又犯了，她不知道萧文赫为什么要帮她，HR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为公司节约人力成本吗？无功不受禄，程唯在脸上打出一个大大问号，问道：“为什么？”
萧文赫一脸茫然：“什么为什么？”好像根本就听不懂程唯的问题。
临出会议室之前，萧文赫指着桌上的纸杯说：“水喝完了就把杯子带出去吧，省的阿姨过来收拾。”
程唯没多想，顺手拿起桌上的空纸杯，习惯性的捏扁，一扬手，却看见纸杯底端赫然画着一个饱满的字母“V”。
等到脑中的电路从四面八方汇总出结论，程唯无比惊讶的抬起头，指着萧文赫，险些叫出声来：“你——”。
萧文赫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闪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