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续签劳动合同通知书”上签了字，程唯如释重负。再看看通知书上赔偿一栏的金额，总算是一个在未来找工作日子里的安慰。
从HR那里回来，程唯坐在位子上写了两封告别邮件，一封是发给所有打过交道的同事与客户，另一封则是发给自己在P.L关系亲近的几个人。直到对着屏幕检查错别字的时候，程唯才突然意识到，明天就是自己在P.L工作的最后一天。
两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程唯很想在离开之前总结一下这两年的工作和生活，但拿着笔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语，或是一句完整的话。
屏幕上跳出了“私聊邀请”，在知道了萧文赫就是V之后，程唯一直盼着能和他畅聊一番，毕竟，这应该是两人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交流了。
“为什么不直接在WT上找我？现在还有必要通过‘V’来建私聊窗口吗？”程唯问道。
萧文赫说：“两个原因。第一，WT上所有对话都能在后台系统上查到，不安全；第二，明天是你在P.L的最后一天，你难道不希望是V来跟你告别吗？”
程唯想想的确是这样，回了个笑脸，接着说：“对了，有个问题我这两天才想起来，你是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吗？”
萧文赫答道：“实不相瞒，群管理员能看到群里每个人的员工ID，所以……”
程唯很是吃惊：“天哪！那我岂不是被骗了，群里所有人都是。这哪还有匿名性可言？”
萧文赫说：“除了管理员，其他人都是互相匿名的。只要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你要相信管理员的口风和职业道德。”
程唯还是有些不满：“话虽如此，但信息的不对称性还是让人觉得不公平。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怕我告诉别人？”
萧文赫说：“你不会。你会吗？”
程唯觉得又多了一个秘密要守，说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要是没有你，我也拿不到赔偿。就保守这个秘密当感谢吧。”
萧文赫发了一个点头的笑脸，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找工作呗。还好有赔偿，起码能支持我两个月的生活。我一定要在断粮之前，找到新工作！”程唯做奋发状。
萧文赫说：“从HR的角度，今年的就业行情还不错，相信应该没问题，加油！”
“恩”，程唯发感叹道：“我感觉自己上班两年遇上的事比别人二十年遇上的都多，每天过的都跟演电视剧似得，现在我充分理解了什么叫做‘无巧不成书’，原来现实生活真的可以这么戏剧化的，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萧文赫说：“职场就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是独立存在的。看过蝴蝶效应吗？你遇到的情况看起来戏剧化，其实都是一件事引发另一件事，一个举动促成另一个举动的必然事件。所以，你也不用有这么强的宿命感。别的我不敢说，但在职场之中，绝对是‘事在人为’，所有的事，都是人主观给搞出来的。”
程唯不太理解萧文赫的话：“说的太深奥了，完全不懂。我只知道在三个月内接连遇到挪用公款、伪造公章、部门解散的概率有多低，还不要说朱总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我也在场，想想看吧，曾经的同事有一半都受处分被炒了，我自己又以这种方式离开公司。事实摆在眼前，不是我故意给自己扣戏剧化的帽子。”
萧文赫说：“你还太年轻，很多人和事的联系你看不到。”
程唯感觉到萧文赫似乎话中有话，憋不住的问：“Come on，明天就是我last day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年轻人很需要被指点迷津。”
萧文赫有几分钟没有回话，就在程唯开始丧失耐心的时候，他说：“那我就看看能不能启发你自己发现问题。首先，第一个线索是，朱总已经递了辞职报告，7月底就会正式离开P.L。”
程唯不敢相信的说：“什么？！朱总也要走？是因为身体原因吗？”
萧文赫回答：“恩。医生说他以后既不能劳累，也不能动怒，所以，很明显，继续在企业里当高管已经不适合他。”
程唯有些替朱再华惋惜，说：“可惜了，像朱总这么得人心的老板不多。不过公司就这么放他走吗？我以为这种级别的人是不能随便闪人的。”
萧文赫说：“公司当然是挽留了的，但再重要的工作也不能和生命相比。朱总这个怎么说呢，算病退吧。”
程唯心想朱再华是工伤，这回离开，除了禁业协议的补偿之外，P.L肯定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费用，不然以他的情况，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同意离开P.L的。这些事情属于机密，萧文赫肯定不会说，程唯也就没再问。只说了句：“也好，这样的结果对他没准是更好的安排。”
萧文赫表示同意。
“等一下，朱总走了，销售那边岂不是群龙无首？公司打算指派谁来接管销售的大盘子，还是从外面重新找一个负责销售的VP？”程唯问道。
萧文赫说：“问到点子上了。你来猜猜看公司的安排。”
程唯说：“P.L的在华销售规模这么大，从外面应该是很难招到合适的人吧。就算招到了，能不能镇住那些总监很难说，随便谁也不可能像朱总一样让他们听话。所以我猜还是要从内部找人接管销售。”
萧文赫说：“的确如此。那以你之见会是谁呢？”
程唯想起前几天在等电梯时看到的场景，答案似乎就在那，随时准备呼之欲出：“不会是……康总吧？”
萧文赫说：“恩，看来你还不笨。”
程唯还是疑惑，问道：“可这些跟我说的那些事有什么关系呢？”
萧文赫说：“之前看不到联系是因为你不知道结果，现在，结果摆在眼前，联系也是一样。记不记得《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的恒山掌门大典之后，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在悬空寺里怎么评价岳不群收林平之为徒这件事的？”
程唯回忆了一下，说：“他们点拨令狐冲，说岳不群深谋远虑，收林平之为徒，还特地安排岳灵珊去福建与林平之相遇，其实都是为了辟邪剑谱。”
萧文赫说：“很多时候，想弄清楚事情，只需要遵循一个原则，就是看谁是最终的受益者。”
程唯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当初任志刚调去影音事业部做销售总监的时候，周扬也这么跟自己说过。
“照你这么说，康总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不对啊，岳子谦和张岚挪用公款，康总还要负监管下属不利的责任，属于受害者，他总不可能故意让岳子谦犯事，然后自己害自己吧。”程唯觉得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过去。
萧文赫说：“在岳子谦的事情上，他的确是个受害者。康总接管影音事业部才一年，就闹出了挪用公款的事，按照常理，公司很可能不会再让他负责销售，但他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彻底把几个销售事业部都拿到手里了。”
程唯辩解道：“那还不是因为朱总病倒了，公司需要人挑大梁，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把另一个VP也砍下马吧？”
萧文赫说：“Exactly。康总没有失势，是因为朱总病倒了。”
程唯对此嗤之以鼻，说：“你说的也太玄了，康总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料到朱总会病的如此严重？”
萧文赫说：“这点他应该料不到。但是，不管朱总生不生病，百购那边伪造公章的时机都太巧了。正好赶在挪用公款的调查就要出结果的时候。”
程唯陷入了沉默，邱伟告诉路易斯丁假财务流程的行为终于有了动机，而且现在看来，由邱伟接替岳子谦成为美乐斯的销售经理的安排也并非偶然。
这些内情，程唯其实比萧文赫知道的要多，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把这些事情连起来想。
“喂，还在不在？怎么不说话了？”对话框里萧文赫又敲来一句话。
程唯回过神来，说：“还在，就是信息太多，需要消化一下。按照这个思路，是不是伪造公章只是一个烟雾弹，用以转移公司放在挪用公款上的注意力？”
萧文赫说：“不止如此。如果两个负责销售的VP都没能管好下属，那么公司也就没理由削弱谁的业务范围。这应该才是本来的目的。至于朱总竟然在谈判的时候急火攻心进了医院，只能说是天意了。”
“我一直知道康恩正很厉害，但没想到能这么厉害，只用了一招，就从受害者变成受益者，大获全胜。”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程唯没有再把康恩正称为康总。
萧文赫说：“算不上是大获全胜。凡事有得必有失，你们KAM就是一个损失。我相信康恩正在提议解散KAM的时候，还是很不情愿的。”
又从萧文赫那里接到一个重磅炸弹，程唯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你说解散KAM是他提议的？”
萧文赫说：“对。在CEO办公室里，我也在场。其实这不难理解，挪用公款毕竟是一件性质极其严重的事，康总也是有责任的。如果他要接管整个P.L的销售业务，那就必须做出个表态，一来算是承担了责任，二来也是表明对此类事件的态度。考虑到岳子谦、张岚的关系，主动提出解散由他自己亲手建立的KAM就能达到这个效果。”
听完萧文赫的分析，程唯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倒了。从前只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想着只要依附好康恩正这棵大树，就能在P.L施展抱负。却不曾想到，不管是已跟随康恩正多年任劳任怨的唐文，还是感念于他的认可努力表现的自己，都不过是康恩正利益的附属品。过去，自己之所以获得认可，是因为自己的工作能够让康恩正在全球总部重视的“P.L与百购的商业关系”上占得先机；而把自己安排成为负责百购的销售，也是为了利用自己与百购建立的联系继续提升业绩。程唯终于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另作安排，康恩正却执意不考虑自己的意愿。
“我还有一个问题”，程唯说：“当初黎胜民被裁掉，是不是也是因为康总和全球营销副总裁的关系？”
萧文赫说：“是的。朱总本来说什么也不同意裁黎胜民，还在CEO那里吵了半天，但全球总部直接下达的命令，CEO也没有办法。”
原来在这盘棋上，不止自己和唐文，任志刚、邱伟、还有走掉的黎胜民，都只是为将军利益服务的棋子，一旦有需要，随时可以被牺牲。
萧文赫似乎感觉到了程唯的低落，用V的语气说：“你看了那么多武侠故事，应该知道，只要是江湖，就少不了利益的争斗。这是江湖的本质，也是职场的本质，甚至是整个社会的本质。以后无论去什么样的公司，都还是会在这样的本质下工作，早一步看清，就早一步知道如何正确的选择。”
“看来我真是一语成谶，当初给自己起了个‘当不了令狐冲’的名字，现在就真的没办法笑傲职场。”程唯无力的自嘲道。
V说：“结论下的太早。如果你真的‘当不了令狐冲’，相信你现在已经续签了合同，正在上海办的隔间里努力接受康总对你的安排。”
程唯说：“这么说，你觉得我最后这个离开P.L的决定是正确的？”
V回复道：“正不正确很难说，但我知道，最起码令狐冲不会反对你的选择。”
因为KAM已经解散，唐文他们都搬去了别的楼层，程唯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四周冷清的连个Say Goodbye的人都没有。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凉，程唯看了自己的办公桌最后一眼，便抱起装满杂物的箱子，朝电梯走去。
步入人流如梭的写字楼大堂，程唯迎面碰上了刚从旋转门进来的郭睿和金蕾。郭睿手中拿着把精致的女士阳伞，很明显是一路帮金蕾撑着伞过来的。
看到程唯，郭睿有些窘迫，他示意金蕾先上楼，自己走过来，一边接下程唯手中的箱子，一边说：“最后还是选择要走？”
程唯点点头，接着玩笑的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郭睿笑笑，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的走了五分钟，来到十字路口，郭睿突然停下来，对着程唯说：“程唯，我和金蕾——”
程唯没等他再说下去，用自己最大方的表情和语气说：“我知道。”
郭睿看着程唯，还想再说点什么，“给我吧”，程唯一把拿过箱子：“那，就送到这里吧。现在好歹还是上班时间，你不能像我这个无业游民一样随便乱跑。”
“哦，好吧。”郭睿不自然的回应道。
程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郭睿伸出一只手，友好的说：“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切顺利。后会有期。”
郭睿的眼睛里又一次充满了明亮如星的光辉，他握了握程唯的手，真诚的说：“你也是。”
告别了郭睿，程唯继续抱着箱子走走停停。途经徐家汇公园的时候，程唯突然想去湖边坐坐，于是把硕大的箱子和肩上的背包都卸下来，放在长椅的一侧跟自己作伴。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P.L所在的写字楼。程唯顺着写字楼的窗户一层层向上数，但每次都数不到P.L的楼层，就被形状规则的玻璃窗户晃花了眼。程唯发现自己并不在意这样连Farewell Party都没有的告别，在这个服务了两年的公司里，程唯就像一枚雪花，悄无声息的融化，彷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带着轻飘飘的感觉，程唯记起研究生复试落榜之后，自己也是这样坐在东湖边，看水纹一遍遍被风推到脚下。阳光顺着水面起伏，不知怎么的，程唯脑中反复出现的，竟是初中看《东游记》时，自己最喜欢的那首主题歌——
“走啊走啊走，好汉跟我一起走。
走遍了青山人未老，少年壮志不言酬。
莫啊莫回首，管它黄鹤去何楼。
黄粱呀一梦，风云再变，洒向人间是怨尤。
划一叶扁舟，任我去遨游。
逍逍啊遥遥，天地与我竞自由。
共饮一杯酒，人间本来情难求。
相思呀难了，豪情再现，乱云飞渡仍闲悠。
划一叶扁舟，谁愿与我共逍游。
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