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结束,阿水依旧站在那个已经习惯的角落里翻看着刚刚拍下照片。模特们纷纷朝化妆间走去,小童也在其中。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用余光看向阿水所在的角落。阿水抬起头,她略显惊慌的侧过脸,把身子挺的笔直,本想让自己的体态更得体一些,但在羞怯和慌乱的情绪下,她的肢体就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般显得僵硬,临出门时不小心绊到门沿,一个踉跄,让她的整个脸庞泛出暖润的红。
“小姑奶奶,你就不能给我小心点吗?”宋清皱眉看着小童,小童的表情已不再如之前那般紧张,而开始变得俏皮,她轻轻吐了下舌头,走出门去。
“你没有必要对冯记者这么好,知道吗?我只是靠他帮摄影室搏个版面,做做宣传,让我能多赚点钱罢了,采访结束他也会离开墨江城,你与他也就是几面之缘,何必这么认真。”宋清点燃烟回头看着身旁的珍妮,眼神透出怜悯。
“我无法控制,我对这个记者没有任何的好感,也更不希望和他发生什么,只是当下那个场景让我又想起几年前那个你认识的男人,整个画面就像从我的记忆中拷贝出来一样,让我情绪就这样爆发了,事后我也觉得尴尬,但是你知道,情绪这东西是我无法抑制的,我天生就是一个愚钝的女人。”
“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总不能生活在记忆里,这几年你不也过的很好,有着旁人羡慕的收入,虽然工作听上去不是那么的正当,嗯,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按常人的逻辑这样说,但你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啊,有这些就足够了,再努力几年,找个合适的男人,成个家,生个孩子,做个幸福的女人不也挺好?”
站在角落翻看照片的阿水回头看了一眼宋清,收整相机朝门外走去。宋清熄灭烟头指了指阿水问道:“你去哪里?”阿水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前方的门沿说道:“我去暗房,洗照片。”宋清说:“昨天阮先生跟我说想和你聊聊,今天下午三点,在街口的咖啡厅,记得准时,听见没有?”“啊?为什么?”阿水露出一幅不情愿的表情,宋清没好气的接着说:“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这对你是个机会好不好,说不定人家看上你,把你发展成个摄影艺术家,那不比在我这小店工作强多了。”“我……”“少废话!下午三点,记得准时!”
阿水沉默的点头走出摄影棚。宋清摇着头一脸不削的表情,身旁珍妮也用同样不削的眼神看着他。
“刚刚说到哪了?”
“不想聊了,我会去补个觉,昨晚一宿没睡。”珍妮起身,提起挎包,满满的亮片有些黯淡无光。
“今天晚上你还上班吗?”
“干吗?”
“陪我去赌两把,就当我包你陪酒,钱照付,如果赢了还加红包。”
珍妮想了想说:“成吧,就当避避晦气,晚点儿我来找你。”
“成,到时候见。”
珍妮走出摄影棚,刚跨出门,看到小童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站在暗房门口东张西望,看到珍妮她有些匆忙的把手里的东西塞到身后尴尬的笑着,嘴里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珍妮慢慢朝小童身旁走去,脸上泛出得意的笑,她斜视着脸颊再次开始泛红的小童,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不是啦,我听说阿水的朋友病了,刚好家里有点营养品,也没人吃,就想带来给他吃,不是,给他的朋友吃。”小童看着越来越近的珍妮像一只无辜的小动物般一边轻耸双肩一边解释。珍妮大笑起来,举手轻抚阿童的头发:“我什么都没问啊。”说罢,她转身朝室外走去。
摄影室的暗房并不大,曾经本是陶瓷工坊的杂物间,用来堆放一些染料和雕琢工具。被宋清盘下后,他把其改为了暗房。
当时的宋清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抱着成为摄影师的梦想,不顾家人的反对,特立独行的向朋友和亲人借钱成立了摄影工作室。
当时的影棚显得有些陈旧,常年失修的屋顶有些漏雨,四周的墙面布满渲染陶瓷产品所用的颜料,原本鲜亮的色彩被灰尘覆盖后显得暗淡,污浊。宋清说:“陈旧才有过往的味道,摄影,本就是一份保留回忆的工作。将已经流逝的画面雕琢在胶片上,而暗房,也就是孕育这些回忆的地方。”
于是,他将整个影棚在陈旧的基础上大加渲染,泼上不同色泽的颜料,暗色和亮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整个工作室充满了文艺的味道,而唯独那间暗房,宋清没有做成外放文艺的调调,他用净色的油漆粉刷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做的近乎精致,冷色系的台面,冷色系的储物柜,当开启暗红色的灯光时,涌出一种明暗相融的画面。
很多年后,摄影室的生意蒸蒸日上,原本充满视觉冲击的摄影棚变成了净色,周边换上了高档摄影设备,还参照欧美时尚杂志在墙壁上挂起了抽象派油画以及并非自己所拍的时尚黑白照片。一些老顾客看到后总是语重心长的说:“小宋,不对,宋老板,你现在的摄影室看上去更像一个商业中心已经没有了灵魂,而你呢,摄影作品确实越来越受到各种商业杂志和比赛的认可,只是你帮我们这些老顾客拍下的东西开始变的空洞,不知道是你的风格变了,还是你自己变了?”每当这个时候,宋清总会有一丝的忧郁从眼中闪过,随后带着稍显傲气的语调回答:“比起只剩梦想的穷书生,我更愿意做一个有钱买梦的人。”
之后,摄影室开始频繁的变化装修风格,有时为了凸显艺术,有时为了满足虚荣,有时仅仅为了让它显得高档,可是,一直没有重新装修过的,就是这间小暗房,这里从宋清的青年一直保持原本的样貌跨入了他的中年,依旧保留着当年宋清亲手刷上的漆,同一个颜色,不断的更新,同样是冷色系的台面和储物柜,唯一变化的只有一张又一张不同画面的摄影作品,不同的人像蜷缩在胶卷中进入暗房,最后升华成为五彩的成品离开。
此刻,阿水正站在这间暗房中洗着照片,红色的光包裹着整个房间,他往洗片池中倒入定影液,看着一个个捕捉的图像渐渐显现,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仔细的打量着一幅幅成像的底片,口中传出低声哀叹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满意刚刚所拍摄的作品,还是心中又想起了昨夜在医院中看到的场景。
暗房那道深色的门传出有些微弱的敲门声,阿水抬头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几秒钟后,当他低下头准备重新开始工作时,门口再次传来清晰的声音,阿水有些匆忙的把手中的照片放入池中朝门口走去。
“你好,阿水。”打开门,阿水看到小童双手提着一袋东西,有些羞怯的站在门口,她刻意的回避开阿水的眼神,看向一侧墙面的黑白照片。
“怎么是你?有什么事吗?”
“嗯,这个,这个是些营养品,对你的好朋友应该有些帮助,你替我带给她吧。”说着,小童将手中的塑料袋递到阿水面前,阿水愣了一下,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医院帮她有做营养搭配,不需要这个了。”
“你就收下吧,对她不会有坏处。”小童将袋子塞到阿水手中,他们的双眼有瞬间的对视,随即两人都有些仓促的将视线移开。
“那,我替朋友谢谢你了。”
“不客气,这里,就是专门洗照片的暗房吗?”小童朝阿水身后抬头看了看。
“嗯,是。”
“我,我能进去看看吗?”
阿水犹豫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侧过身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小童笑了笑,低着头依旧有些羞怯的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