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逆流而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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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模糊

暗房中,阿水站在洗片池前安静的看着刚刚所拍出的照片,他扶着桌面,移动脚步,身体左右歪斜的打量着水中图案渐渐清晰的照片,动作显得有些尴尬。他回头看了看小童,两人对视,相互微笑,阿水用金属夹挑起一张黑白色图片,小童发出低吟的惊讶声。

“你满意今天拍出来的照片吗?好美,连我都不敢相信,刚刚的我们尽然是这个样子,你好厉害。”小童朝阿水靠了靠,两只手有些慌乱的在腿侧磨蹭。阿水朝相反方向移动小步,沉默不语。

他将黑白照片从洗片池中取出,放到红色灯光前,光素透过相纸,让黑白的图案显现出层叠的美感。他轻轻摇头,将照片放入一个小箩中,里面堆着很多之前拍下的照片,第一张就是珍妮。

小童将珍妮的照片拿出,学着阿水的样子让红色灯光从背后透过,她有些陶醉的低声赞美着:“好漂亮,珍妮真的好漂亮,修长的腿,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腰,她的五官也很立体,再加上灯光,是啊,原来灯光可以让每个人的脸都那么美丽。”她将照片放到阿水面前继续问道:“这些都是你选出来准备参赛的吗?”

阿水摇头:“不是,这些是不好的,没有灵魂,她们的脸上只有妆,只有灯光和表情,却没有灵魂。”他接过珍妮的照片,撕毁,一道不规则的裂痕将相片分为两半。小童有些错愕的从阿水手中取回已经破损的照片:“啊?你干嘛要这样啊?我觉得很漂亮啊,大家也努力的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这样把照片撕了好可惜哦。”“没有故事,你看,每个人的眼睛都没有故事,大家反而更像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写故事的人希望他们忧伤她们就忧伤,希望她们疑惑她们就疑惑,希望她们喜悦,你看,大家都很喜悦,但是这种喜悦一看就知道是别人要求的。”

小童将相片缓缓放回台面,有些疑惑的看着阿水,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阿水,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啊,你为什么会住进医院的?”

阿水拿着照片的手僵在空中,几秒钟后缓缓放下,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即便他努力的让自己显得平静,但额头依旧缓缓渗出一层汗液。他摇着头,将一张张相片置入显影液中,声音显的柔弱:“不好意思。”

小童笑了笑,好像已经猜到结局的样子:“对不起啦,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嗯,我跟你说说我吧。”她缓缓走到角落坐下,想了想接着说道:“我吧,其实好平淡,有时候回忆起来似乎都找不到有意思的事情,哈哈,你说,这样是不是也挺可怜的。”背对小童的阿水停住了手中的工作,似乎在认真的聆听,小童接着说:“我从小都生活在这个小县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其实也并没有觉得大城市有多好,很多的车,很多的人,到处是十字路口和立交桥,随处都是红绿灯,我从一条街的街头走到街尾就等了四次红灯,你说累不累。那个时候是我姐姐带我去的省城,说要到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我问她为什么要体检,她说为了工作,但我知道啊,即便到医院工作他们也是会单独进行体检的,没必要自己去,而且还专门去大城市做这么全面的,但我也没有再多问,觉得无所谓啦,体检下也没什么不好,可回来以后,我发现姐姐好像知道了一些事情,包括我爸爸和妈妈,他们的神色忽然变的好怪,有几个晚上我还听到他们在客厅窃窃私语,好像是在说一些和我有关的故事,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挺害怕的,好像要被抛弃一样。”

阿水放下手中的相片转身看着小童说:“他们平时对你好吗?”

“好啊,挺好的,小时候我姐姐还特不服气,觉得爸妈都挺偏袒我的,她一直想学画画,可是家里不同意,说影响学习,结果最后爸妈却主动找了老师来教我拉大提琴,虽然学了没多长时间我就放弃了。”

“挺可惜的。”

“还好啦,我实在是对音乐没有什么天分,嗯,好像对什么事儿都没什么天分,就有些傻傻的。”

“你不傻,挺好的。”

正说着,阿水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几秒后接起电话。小童开始打量起暗房,她站到洗片池一侧观察显影液中的照片,一张胶片纸侵泡在液体中,四角开始泛出暗沉的色泽,一层一层的堆积,延伸,朝胶片的中心缓缓扩散,胶片的颜色开始出现参差,明暗之间搭建出纹路,线条和光影,它们纠缠,推挤,吸附,排斥,拉伸,最后霸占和妥协,勾勒出一个个人体的形状。小童有些兴奋的看着渐渐显现的图案,身旁的阿水挂断电话,转身对她说:“嗯,小童,下午你有什么事儿吗?”“没有。”她的目光依旧聚焦在洗片池里:“怎么了?”“你和我一起去见阮先生吧。”“好啊。”小童不假思索的答应,阿水愣了一下:“你,不问问为什么去?”“你看!你看!这张竟然是我的照片哎!我刚刚尽然看到它从无到有,好神奇啊!”阿童兴奋的朝阿水招手,完全没有听进他所说的话,洗片池中的那张胶片上已经映出了清晰的图像。

下午两点,天气有些像我此刻的心情,显得有些阴郁,我从浴室中走出,擦拭着身体。手臂,背部,臀部和大腿的肌肉依旧酸痛,青紫色的淤血深浅不一的遍布全身,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遍体鳞伤”,是的,遍体鳞伤,包括情绪。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了咖啡馆里临窗的位置,天气已经转晴,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我的身上,有些微热。我开始整理采访文案,文字随着我的指尖录入电脑,我不时的将目光移到手机上,看看是否有收到邮件,因为我知道你所在的地方与我有整整七个小时的时差,现在应该是你即将起床的时候。

咖啡馆里正在放着轻音乐,片刻的停顿后我听到了巴赫的咏叹调,出现的如此巧合。

记得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站在你家楼下,听着从你家窗口传出的钢琴声,似乎每天晚上听你弹琴已经是我的一种习惯。正当我安静的聆听时,一道突兀的噪音终止了你的音乐,是物品破碎的声音,随后,我听到的是男人与女人的争吵,充满埋怨和愤恨的对话。你的钢琴声停止了,随即你房间的灯也熄灭了,只有男人和女人的争吵依旧继续着。

第二天你告诉我,你决定去西南部的一个山村支教,表情如此的决绝。我支持你的决定,虽然我意识到,也许之后再也无法听到你的琴声。那个时候,你的脸印出满满的怨恨,让笑容也显得干瘪。

两周后,你坐上了前往云南的飞机,你说,也许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无法联系,因为那里没有电话,没有网络,邮局每月进山一次收取和发送信件,除此之外那个地方没有其他与外地联系的渠道。我看着你身旁大大小小的行李没有说话,我讨厌分离,好像人真的超过某个年龄段之后,就要面对无数的分离,与同学分离,与朋友分离,与家人分离,与理想分离,甚至与真实的自己分离。

进入安检时,你给了我深深的拥抱,当你抱住我时,我体会到你身上那种自小都无法挣脱的孤独。你哭了,我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流泪,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