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坐在一张不大的卡座里,喝着相同的咖啡,却想着不一样的事情。阿水的表情依旧有些紧张,双手放于膝盖上微微的前后磨搓着,他身旁的小童则是一脸单纯的表情,捎带少许羞涩,脸颊有些微微的红。她不时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的鸽子,自得其乐的样子。
阮先生从一个不大的手包中取出几张相片,都是人像,以年轻人居多。他将照片朝向阿水,一张一张的并列排放在桌面上。
从肤色,五官和穿着上看,相片里的人似乎来自不同的国家。阮先生一边放着照片一边说:“这些相片啊,是我旅游的时候拍的,其实说到摄影,我更喜欢拍人像一些,至于风景,用眼睛去看,用身体去感受会更贴切一些,只有这些风景中的人像,都有着不一样的故事,阿水啊,你觉得呢?”
阿水想了想说:“我都拍,人也拍,静物也拍,风景也拍,我把能看到的东西通过构图放到照片里,形成故事。”
阮先生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用余光观察着阿水身旁小童,眼神是干净的。他指了指窗外的植物和鸽子问:“小童啊,你喜欢鸽子?”
小童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是啊,多可爱,小动物和植物我都挺喜欢的。”
坐在小童身旁阿水表情有些焦虑,他想了想插嘴说道:“小童,那干脆你去喂鸽子吧,阮先生要跟我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小童看了看阿水,心领神会的样子,她从餐桌上捎起少许的面包碎渣走出咖啡店。
阿水回头看着阮先生,深呼吸后说道:“阮先生,您知道的,我不太善于交际,不知道今天您约我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我,我不是说您有什么目的,嗯,怎么说,今天您除了聊聊摄影,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想和我说?”
阮先生看着阿水,露出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想了想说:“今天就只是单纯的和你聊摄影,就当交个朋友,你没有必要把我想的那么复杂。”
阿水低声应允,表情依旧有些紧张。阮先生想了想接着说道:“阿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小城市投资办摄影比赛?”阿水摇头,阮先生看我一眼接着说道:“我相信这个问题冯记者可能比你更感兴趣一些,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投资办这次影展确实有一些其他的目的。”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挪动身体开始听阮念乡的故事。
阮念乡,其实不是他的本名。他告诉我们,他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想不起来,因为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导致部分记忆丧失。他说最初痊愈的时候,自己只能记起一些场景,例如小时候在某条巷子和朋友嬉戏,他能够记得那条巷子的名字,两边是灰色的低矮房屋,巷子口有一个叫做“饼爷爷”的老人,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售卖自己做的面饼。他也能记得自己成年后的一些片段,例如参军,他曾经担任侦察兵,之后升为中士军衔,并且参加了1983年的中越老山战役,当时因为在执行一次侦查任务中遇到暴雨迷了路,最后被当地的农民发现带回了家,而之后因为长期淋雨所诱发的高烧就是让他失忆的大病,小腿也因为长期浸泡在低温雨水中导致神经坏死,失去了知觉。
听到这里,我的脑海中马上想起了曾经遇到的那个摄影师。在沙漠旅行收留他的那个晚上,摄影师同样和我讲了一个让我有些怀疑的故事,而故事的情节却和阮先生的经历如此吻合。我开始有些兴奋,故作镇定的听着。
阮先生喝了一口咖啡,眉头微微皱起,有些排斥的样子。他继续说到。
阮念乡这个名字就是他自己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家。他康复后在越南的村落中生活了两年,随后独自去了胡志明市。最早的时候他加入了海运公司,成为一个小小的船员,跟着运输海轮四处漂泊。
那个时候他是年轻的,对一切新奇的景象都充满了好奇。他开始和同事出入各种********,海船每在一个港口靠岸,他们三五成群的去红灯区,喝酒,嫖妓,打架。他给我和阿水看了手臂一侧的刀疤,他说这道疤就是在台湾的一个港口城市留下的。
留下这道伤疤之后他开始反思,自己本是一个因为战争留居他乡的异客,原本生活的地方还有着妻子和女儿,为何自己却以失忆作为借口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浑浑噩噩的度日,若是在知情人眼中,这是何等的可笑。
随后,他辞去了跑船的工作,回到了胡志明市。从那时起,他做过邮差,当过杂工,扛过60斤重的水泥,推销过走私进口的服装,在寿司店做过帮厨,也在停车场当过收费员,最后,他去了一家酒吧当服务生,一当就是十年。后来,他把这间酒吧盘了下来,自己做起了老板。再后来,他开始做贸易,从酒起步,之后做起了工业设备,矿产和医药,最后跨入了地产界,事业如日中天。
就在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记忆力也开始渐渐恢复,一些过往的片段从尘封的回忆中走了出来。于是,他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开始借助仅存的回忆打听起关于自己家人的消息,几经周折后他联系上了战友——都已是不惑之年的男人。从战友们的口中他得知,自己在国内已经成为了烈士,在烈士公墓设有自己的墓碑。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不讶异,反而觉得释怀,好像终于走出了分裂的世界,如释重负一般。之后,阮念乡得知,他的妻子在他失踪的那一年因为宫颈癌去世,女儿被战友收养,按照自己的姓氏帮她取了名字,今年整整二十岁。
说到这儿,我们看到他朝窗外看去,不远处,童雨诺正蹲在草地上将手中的面包渣放到鸽子面前,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可爱温婉的样子。
我与阿水表情惊讶的看着阮念乡。阿水是因为这唐突的故事感到吃惊,而我,除了这个故事,更为所谓的巧合感到错愕。原来摄影师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实的,而男主人翁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离我不到半米的距离。
“阮先生,您说的是真的吗?”几秒钟后,阿水问道:“需要我们怎么帮您?”
阮念乡摇着手,脸上透出有些幸福的表情:“阿水,谢谢你,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影展结束之后我会和女儿相认,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的话,就希望你能够好好拍照,参赛的作品里请让我能够看到小童。”
“那相认之后您是怎么打算的呢?”我想把问题延续下去。
阮念乡看着我,用微笑代替了回答。我本想继续发问,忽然感到胃部出现一道灼热感,感觉和在酒吧中有些相似,我收住话,努力的想把这种感觉压制下去,但已经有些晚了。
一道热浪再次从我的胃部朝口腔涌来,我匆忙侧身,随着干呕的声音,一道鲜红的血迹从口中涌出,喷洒在一侧的玻璃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