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她本来一想到那个头戴白高帽,一身油渍又肥胖的厨师形象就发麻,现在看到眼前这个保养得不比自己逊色的女人——她发型明显新做的,上身是短款绿格蝙蝠衫,里面是黑色修身针织衫,还配了枚带钻的胸针。完全颠覆了自己心头邋遢肥婆的想象,一下子也就没那么多抵触。
嘉怡妈于是微笑着寒暄:“没关系的,不要见外。”心想这外表是不那么俗气,我得找点刺激的话题看看她这人谈吐怎样,有没有涵养?于是话锋一转:“青浦现在怎么样?那里空气不要太好哦。”
严君妈没马上回,冲她笑笑,将玻璃杯递给老公:“帮我倒点饮料,慌里慌张有点口干了。”与其说严君阿爸递过的是大半杯橙汁,不如说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夫妇严丝密缝,严君妈喝了口果汁,一脸诚恳又热情地接过话:“嗯,亲家吗呀,你还别说,空气是真不错,当初买房的时候啊,我们就避开工厂啊垃圾焚烧厂啊这种污染区,靠近朱家角这种小桥流水的景区,倒蛮适合养老。”边说边将清蒸多宝鱼转到对方跟前。
小桥流水都出来了,嗯,嘉怡妈搛了块鱼肉。
“亲家妈呀,要不明天去我们那里白相白相(玩玩)?我带你去朱家角兜一圈,不蛮你说,这跟30年前天壤之别呀。”
“这么说,30年前你去过那里,知青插队吗?”嘉怡妈妈想起自己当年也差点去了那里。
“是的呀,那个年代没办法,喏——我跟严君爸爸就是插队那时候认识的呀。”
见战事缓和,两位妈妈吃饭聊天的空档,严君和嘉怡才真的放下心动起筷子。
“你是哪一年的?”
“57年,我看你不到50岁,实际哪一年呢?”嘉怡妈虽然比实际年纪看上去年轻,那也不至于看不出50,上海人嘴里向来是夸年轻的,更何况这是什么局面——女方亲妈,将来儿子的丈母娘耶。
“这是假话啦——我58年。”被人夸年轻心里自然不会差,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女人:“我小时候家在中华路一带,当时读敬业中学哦,本来是下放到青浦,后来拖着没去,结果好了,工作还是逃不了支内,去了安徽。”
“哎唷——是伐?我也是敬业中学读书的呀,我74级,你呢?”严君妈索性放下筷子,用湿巾揩揩手。
“我也是74级,这么说我们是同校同级的?”
“世界小伐?原来是校友,现在是亲家,来我们喝一杯!”严君妈主导了和平局面的进一步展开。
两个孩子听见这样契机,赶紧伸过杯子求加入,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
“我对你讲啊,幸好你没去。刚下去那阵子苦是苦得唻——他们年轻人是不晓得的。”
“你们是先苦后甜,我们是躲过下放了,但是逃不掉跟着厂子支内了呀。”
“安徽哪里?”
“合肥。”
“省会还可以的,而且是厂里总算没有种田吧。我当年是逃不过的,家里成分不好,我爷爷是资本家,虽说到我爸爸这代已经没什么家底,但是成分跑不了,你说我不下去怎么办?父母当年逃过六十年代的全家下放,已经没有借口找了呀。”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感叹,仿佛吃的这顿是忆苦饭似的。
嘉怡不禁暗自祷告谢恩,感谢上帝赐予他们两家和平谈判。严君则在旁边看着她偷笑。
一顿饭吃了三个钟头,临行前,严君妈还嘱咐嘉怡妈:“阿妹呀——无论如何回合肥之前,来我们青浦家里做客。我们是校友也不生分,就在家里,我来下厨。”
嘉怡妈握住亲家妈的手:“好——好,我们这次一定抽空去。”
严君妈这才松开手,看着渐渐走远的女方一家,严君爸爸直冲她翘拇指!
十二月的上海,未见萧瑟,甚至阳光还慷慨地打圆场,但无论怎样,飘落在空气中的凉意还是让新娘子们瑟瑟发抖,因为婚纱实在都薄——婉忆选择一字肩领中袖齐地婚纱、嘉怡一定要仪式感要谨遵宗教的保守思想于是买了套高领蕾丝拖尾婚纱、文芳则是一款单肩高腰绑带婚纱,这也是考虑到腹中宝宝,光哲妈妈不放心带她去曹安路定做的。男士齐刷刷都是白色西服,加上这老外街的庄园风格,配上提前搭好的花架,十二月的草坪依旧欣欣向荣,观礼嘉宾亲朋围坐在阶梯形广场中央,今天牧师也没有穿长袍,一身黑色西服主持婚礼,行云流水般祝福带领众人祝福这三对新人,从一对对的爱情故事到感亲恩再到献赞美诗,他都了然于心。
渐渐起风了,大幅海报和易拉宝被浅浅地刮出几步远,服侍的同工忙不迭地跟风儿抢着新人们的婚纱海报,玩具熊也被吹落架子,忙的是他们,慌的是新人们的家人,尤其是年老的阿奶们,他们总觉得这样的风毫无来由,又不好开口。
就像嘉怡所说,庄园里的确有个可供宴请的礼堂,但是后来人数统计才发现,顶多也只能容下二十桌,所以婉忆和文芳的喜宴自然是提前安排到别处。
当人群开始缓缓移动,这两家的接驳巴士和主次婚车自然也接踵而至,文芳最早在婆婆的搀扶下踏上婚车,那家婚庆公司也高举海报和名单站在大巴前,井然有序地安排人员落座。
不晓得是应了老人的隐忧还是司机的疏忽,当所有人都散场的时候,却剩下婉忆阿奶和阿爸站在风中,此时车子也都扬长而去。
“怎么回事情呀?车呢?”阿奶看到孙女如此简约的婚礼,心里的确不好受,又想到男方家属连接送向导这样的事情都不在行,更加恼恨了。
“想想我们邱家真是没落了,这么好的孙女居然办了场如此简单的婚礼。”阿奶似乎自言自语,因为那音调的确很低。
“我打个电话给柏城。”阿爸掏出手机,却是一片忙音无人接听。
“打给他父母,怎么搞的?”阿奶在命令了,薄暮时分秋风越发紧了,寒气一股股袭来。
草坪上中央广场煞是变得冷清,偶尔有小区带孩子或宠物出来散步的三两人群擦肩而过,风中传来点点凄冷,嫁出女儿的父亲和阿奶此时却被落在阵阵落叶声中。
“没人接应,估计会场太吵没听到。”
“请的什么婚车?还有他们做长辈的就算不懂规矩,也要懂得起码的尊重吧!”阿奶很少如此大声斥责。多半也因为这寒凉的气氛夹杂着嫁孙女的不舍。
换做平常,阿爸会回应安慰说出诸如乡下人大概不太会安排,或者可能司机太大意之类,但此刻他默不作声,掏出香烟自己点上。
高架上,车水马龙,近处远处一片灯光摧残,主婚车上柏城和婉忆看得酒店如此近,却硬是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也没辙,因为为了省钱,请的是自己同学和朋友出的车,他们也未曾踩点,三拐两拐加上迷路,不仅时间拖延了,此刻赶上下班高峰更是只能干着急。他掏出手机,一看七个未接电话,都是婉忆阿爸,回拨过去才知道真是滑稽了。
“喂,柏城!怎么回事啊?接我们的车子呢?”阿爸丢掉香烟,忍住原本想要吐出的高音。
“不像话!太坍台了吧。”阿奶在旁边故意“高歌猛进”,无论是教养还是信仰都无法使她憋住这口气。
柏城自然听得到。他愣住片刻想起应该是同事吴淼接车的,于是询问情况,天晓得他额头已经渗出汗珠,早上5点就起床安排婚车从花店装饰完一路经过塞车,仪式,典礼,没想到还真出乱子了。
婉忆自然一脸不开心,事前知道公婆不太懂上海本地规矩,所以自己安排了这边的草坪仪式,没想到连个婚车他们还要让新郎官儿子操办,结果还办成这样,她想大声冲老公大吼:“你们家怎么办事的呀?”瞄一眼驾驶位上柏城的同学,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喂!吴淼?吴淼!我不是让你接我丈人和奶奶的嘛。”
“知道啊,我按照你说的在南门等候,等了2小时没看到人哪。”
“我什么时候说是南门啦?还有你打个电话呀。你现在哪里?”
“我呀?没接到你泰山大人我正带着老婆孩子往你酒店赶呢。”
“问你在哪里呢?”
只见同学摇下车窗,并行的吴淼正打招呼呢。柏城丢下手机没理睬,只红着脸回头对老婆连声道歉:“老婆,对不起啊——”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让我奶奶和爸爸在草坪上吹风呀?”婉忆没好气。
“能不能让他们打个车来呀,这吴淼太不靠谱了。”
“那你自己靠谱吗?打车你也要叫好车再通知我爸吧?”婉忆第一次觉得柏城的呆头呆脑原来让人崩溃。
庄园外的夜晚寂寥,远远能看到嘉怡他们办酒席的餐厅灯光璀璨,阿爸看看表,虽然那头只是酒席没有仪式了,但晚了终究不好,于是主张打车过去。
“姆妈,我们喊只出租车过去伐?”
“再等等!哪怕杜家不懂规矩,婉忆也不懂吗?会有车的!”
大约十分钟,一辆海博出租车电话过来:“邱先生,车子到了!”
阿奶赌胜一局,看来这世界看起来慌乱,至终不过是两种思路——男人的和女人的。
那一路,阿奶一直念叨:“我们就这样把婉忆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