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除夕就是正月,杭州城到处都是赶庙会的人。大街小巷摆满了各色货摊,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这正是走江湖、卖杂艺的人挣钱的时候。城内各处勾栏、戏船都早早的开了台,唱起戏来,唯有倾月班仍然掩着招牌,没有动静,就连那些侯门王府、富商巨贾来请堂会,也一一都谢绝了。
百姓们都说倾月班是年前演《怜香伴》挣着大钱了,所以才这么不稀罕。其实,对于众女伶而言,走江湖卖艺哪有什么大钱可挣,就是挣出了个大家业也没什么用,一船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样终老一生?
嬛伶和嫏伶心里都清楚,姐妹们终究是要散的,那几个年纪渐渐大了的,想嫁人寻归宿的,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如今在杭州算是站稳了脚跟了,也不知道能待上几年,这头一年的年关,还是让大家好好玩玩吧。
至于她两个,也没有歇着,每日里走山走水,将西湖景致都看了个遍。苏小墓、断桥亭、雷锋塔、灵隐寺……将那些古今情怀都纳入心中,好不自在。不过,这倒叫其他戏班子很高兴,倾月班不唱戏,多少看客的银钱就进了他们的口袋了。
这天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一早放起爆竹来迎接财神,搅得女伶们也不曾好睡,于是纷纷起床穿衣。婳伶撩开船帘,道:“呦,下雪了。”众女伶听了都赶紧开窗探头,道:“真的下雪了。”“西湖雪景也是难得的,收拾收拾,吃了早饭,咱们出去赏雪景吧。”嬛伶道。众人都说好。
一时吃了饭,女伶们纷纷披了一色的月白斗篷,出得船来。妖伶忽然喊道:“你们看,那个人影!是不是李先生啊?”众人都顺着妖伶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李渔披着蓑衣一步一步地往戏船走来。“李先生——”女伶们都招手唤道,李渔冲她们摆摆手,加快了步子。
待到船前,众女伶都问道:“先生,您回来啦!”李渔呵呵笑着:“回来了。昨日到的,今日一早便来看你们了。怎么?你们还没有开台吗?”女伶们都道:“姐姐心疼我们年前累了,说晚点开台,让我们好好玩玩。”
李渔便问:“那今日玩什么呢?”婳伶道:“不特意玩什么,下雪了,四处看看雪景吧。”李渔道:“好,我陪你们一起吧?”众女伶听了都很乐意,李渔将手中拎着的腊肉交给姜伶,道:“拿去,老家的人做的,晚上给大家尝尝味儿。”
于是女伶们栓牢了戏船,一行人欢欢喜喜地往西泠桥上走去。每到一处,李渔都要把众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典故说上一说,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听着。因江南天暖地湿,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并没有积存住,都化作了雪水,经人一踩,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浆。
妖伶几个年纪小的女伶只穿了绣花鞋出来,鞋帮裤脚都弄脏了,不得不提拎起脚尖在那里跳着走,娴伶在后面笑道:“活该!让你们穿了木屐子出来,你们偏不听,非要臭美!如今,可还美了?”妖伶不服气道:“我以为会积雪的吗!”“积雪?”婳伶反问道,“积雪就不用穿了吗?一样会湿了鞋子的!”
正说着,众人只觉得掉下来的雪花重了几分,抬头细看,原来是天气渐暖,雪花在半空中就都化作了冰雨,淅淅沥沥地竟下了起来。“哎呀!下雨了!赶紧避一避吧!”姝伶等嚷嚷着,都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矮亭跑去,众女伶也纷纷往那边赶。嬛伶招呼着前前后后的女孩子们,喊着不要着急,当心摔了,自己只在后面袅袅走着,不慌不忙。她穿着稍高的木屐,斗篷恰好就短了一小截,那些地上的泥水一丝儿都不曾沾上。
避雨的亭子又矮又小,女伶们都挤在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好像一群雏鸟。嬛伶走过来,帮这个理理乱了的头发,帮那个拍拍斗篷上的雨珠,十分从容淡定。只听妖伶喊道:“先生!你躲在一边偷看我们,还看得这么入神!”
李渔回过神来,并不显露尴尬,道:“我看你们这一群丽人儿的样子,真是一幅绝美的神女避雨图。”妖伶并不放过李渔:“那先生,你说我们这么多姐妹,谁最美?”李渔一仰头:“当然是嬛伶姑娘。”
妖伶不屑道:“哼!先生偏心。知道姐姐是班主,就讨好姐姐。如果没有姐姐点头,谁演先生的戏,又给先生酬金呢!”嬛伶忙喝道:“别胡说!”李渔忍不住开怀大笑道:“妖伶是个直肠子,我喜欢。我也是个直肠子,所以只说真话,不会拍马屁。”
“那姐姐怎么最美?”妖伶歪着脑袋,众女伶都抿嘴笑着看李渔,看他如何回答。李渔不紧不慢地道:“刚才你们避雨,一个个都急忙忙地往亭子跑,慌乱之中反而把衣裳弄脏了,到了亭中,又手忙脚乱地拍衣裳,又说又笑。只有嬛伶,从容不迫,只是嘱咐你们小心,为你们收拾妆容,好像这雨湿华裳和她无关,独有一份超然的美。”
众女伶听李渔这么说,都深以为然,妖伶仍歪着脑袋,那眼珠子上上下下溜溜地看了嬛伶三遍,道:“姐姐好看我承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先生偏心。哼!”那顽皮可爱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一笑。
不多时,雨雪停住,漫天密云中透出光亮的日光来,照得西湖上下分外清澈透亮。妖伶忙吆喝道:“走啦走啦!雨停了,该走了!”女伶们三三两两走出亭外,婳伶和娴伶左右架住嫏伶,拉了出去,独留下嬛伶和李渔在最后跟着。
这二人默默走着,嬛伶心里似有只小鹿,扑扑跳着,却也不是很厉害,李渔还是那特有的不羁的笑容。不觉到了夕照山下,山上松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雷峰塔在山峦间若隐若现地立着。
女伶们往山上走着,时不时回身眺望西湖,嬛伶不由叹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李渔于是道:“改日我将这景致画下来,连着方才你们众姐妹的避雨图都画了,那便西湖西子都有了。”嬛伶因道:“拿我们比西子?但愿先生的溢美是真心。”
李渔看住嬛伶道:“何为溢美?评断一个女子的容颜,不是凭个人臆断。女子容貌,肤白为上。面为一身之主,目为一面之主,目细而长,必然温柔,灵动而黑白分明,则聪慧过人。这几样,你都有了。最难得的是在戏场上练得了一双好手脚,步步莲花,纤纤玉指,怎不叫人……”
“先生竟然也是好色之徒!”嬛伶面上绯红,故作不满道。“好色亦如好德,不过说来一笑罢了。”李渔笑道,“我曾说我会算卦相命,这首要的就是相面,当然要会看人了。”“那先生看我面相又有何解呢?”嬛伶追问。李渔反问道:“且说说除夕行酒令,你抽的什么签?”嬛伶不假思索地道:“《疗妒羹》的那支签,人间亦有痴于我。”李渔低了头,沉思了半刻,有些感慨地道:“此情非关风与月啊!”
嬛伶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想起除夕夜自己同姐妹们说的那些话,忽觉得李渔的话是真的说到心坎里去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此情倒显得和风月有关了。她也愣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先生说岔了,这是嫏伶的签,她抽的是《红梅记》。”
李渔扭头看嬛伶道:“哦?她是这个?”嬛伶道:“说到这个,正好和先生商量件事。过了上元节这年也就算是完了,戏船也该开台了,不能太没有规矩。年前《怜香伴》实在是好,可是总不能还拿这个开箱吧?”
李渔点头道:“说的对。你不必介意,只说想演什么吧。”嬛伶笑道:“就是《红梅记》啊!自从抽了那根签,嫏伶就琢磨上了,想演个全本的。”李渔道:“可以。年节一过,西湖就要春暖花开了。这《红梅记》就是春日西湖上的事儿,演这个应时应景,只是不知道嫏伶在这戏上有几分。”
嬛伶道:“《游湖》、《幽会》、《脱难》,她都演过。婳伶和娴伶搭的戏,婳伶的《妾陨》和《鬼辩》也都不成问题。”李渔思忖着道:“有了这几出,也就不难了,好在你们悟性都高。”“嫏伶私底下已经开始用功了,唱念都还好,我只担心演全本的她人物上盯不住。”嬛伶口气有些迟疑。
李渔笑道:“不会。演全本比演单折要好,整个人物一气贯连,入了戏就会着了魔。”嬛伶也笑了:“这点我倒是信,嫏伶在台上,是个人来疯。”李渔又笑道:“你也是。”两人各自笑着,并不看对方,只将目光投向西湖上的断桥,那里,将是《红梅记》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