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小舱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
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请出小舱,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
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小舱。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
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
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若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
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
嬛伶和嫏伶的眼里一时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嫱伶一路来到集市,四下搜寻陈复甫可能留下的记号,只是总寻不到。她自信自己不会看走了眼,不免担心陈复甫是不是还不想现身。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卖字画的年轻书生喊道:“姑娘,买幅字画吧。”嫱伶向他看去,那书生笑着又道:“姑娘,买幅字画吧。”
嫱伶上下打量了书生一番,便知道这是自己人,于是答道:“好啊,你这儿都有什么好字画?”书生拿出一幅字,道:“姑娘,这是刚写好的字。看姑娘一袭素衣,骨骼清雅,恰如孤山梅花啊!”嫱伶笑道:“看你读书人模样,竟然也会油嘴滑舌。”于是低头看那幅字,只见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嫱伶眼珠一转,抬头笑道:“字还不错,我要了。”书生忙笑道:“好嘞,给您包上了。”付了银钱,嫱伶接过字画,同那书生点点头,返身往孤山而去,直来到放鹤亭林和靖墓前。
放鹤亭旁,陈复甫果然等在那里,已改换了青色衣衫。但见他笑道:“你来得到快。”嫱伶道:“陈大哥既已托人传信,岂敢不来呢?”两人见了礼,陈复甫便问:“她姐妹可好?”嫱伶点头道:“放心,都无大碍。只是嫏伶心里憋着闷气,我劝了半天才好。”陈复甫叹道:“多年不见,她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倔强了。”嫱伶笑道:“若不是如此,陈大哥还会对她牵肠挂肚吗?”
陈复甫正色道:“你竟也学会玩笑了?”嫱伶却道:“我只是说句实话。我方才已经和她们姐妹说了,是你救的她们,所以来问问陈大哥,可要和她们姐妹见一面?”陈复甫摇头道:“此刻还不行,过些时日再说吧。”嫱伶道:“知道,这事情需要谨慎。”于是问道,“陈大哥怎么忽然到了杭州,竟也不先和我联系?是有什么公事吗?”
陈复甫低声道:“一是为了买盐之事。我们在福建晒的海盐要运到江南这边来卖,却听说朝廷新任的两浙都转运盐司曹振彦不太好对付,所以我来探探情况。”嫱伶道:“曹振彦?可知道他的背景?”陈复甫道:“他原是前朝驻守辽东的武将,努尔哈赤攻占辽东的时候降了满清,当了包衣奴才,后来在佟养性底下任炮队的教官。”
“佟养性?”嫱伶接道,“他跟这佟国器又是什么关系?”陈复甫道:“他是佟国器的祖父。”嫱伶道:“这么说,这个曹振彦也是佟国器的奴才了?那倒是要小心。”于是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陈复甫道:“国姓爷有意北伐,故此派我到苏杭、江宁府一带联络消息。”
嫱伶心头一紧:“国姓爷要北伐?这,果然是要紧的大事。可已有什么安排?”陈复甫道:“广西的李定国遣人送信给国姓爷,表示愿意两边同盟会师,一同北上。目下正在部署。不过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事情。”嫱伶又问道:“那江浙一带呢?”“平一统、贺王盛二人在镇江经营多年,联络了不少义士,实力正盛。他们说,已经和前朝定西候张名振的海上义师取得了联系。我此番前来,就是要一一落实这些事情,确保万无一失。”嫱伶道:“的确要万无一失,北伐并非小事,只怕不成功便成仁。”
陈复甫顿了顿,小心问道:“你,如今就一直待在戏船上了?”嫱伶一时不好答话,转身向外,并不看陈复甫。陈复甫叹道:“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嫱伶笑道:“陈大哥以为嫱伶是怕了吗?”“嫱伶?”陈复甫有些新奇也有些慨叹的意思,“你已经入乡随俗了?”
嫱伶不由红了脸,挤出一丝笑来:“说来也奇怪,在戏船上待了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连本名都忘了,竟把这个嫱伶当了真了。或许这就是戏梦人生,亦真亦假吧。”陈复甫道:“你方才说怕,呵,我知道,自身的生死忧患,你是不怕的。可若是别人的事情,尤其是你在乎的人的事情,你比谁都怕。”
嫱伶只觉心生暖流,叹道:“陈大哥一句话,我便无话可驳了。这些年来,虽然常怀热血处世,心里头却还是凄凉孤寂。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可也常常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实在难忍。直到在倾月班落下脚来,忽然觉得这一腔的热血有了托付之处。且不说嬛伶和嫏伶二人是陈大哥的恩人,值得我救护。只说倾月班这一船的姐妹们,能在如此浊世活得如此清净自然,岂不是上天的恩赐?陈大哥,说句诛心的话,我们一心想着反清复明,可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又有多少百姓受苦啊?我现在只是疑惑,这反清复明大业和守护一船姐妹的小情,究竟哪个是值得的。”
沉寂了半晌,陈复甫忽然笑道:“也好。你陪着她们,我也就放心了。遭遇了今日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她姐妹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们吧。”嫱伶道:“陈大哥,你先忙你的事情去。若是能见了,就给我个口信,我来安排。至于我的事情,或许有一日,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陈复甫点点头,道:“好。等我消息吧。”
回到戏船,嫱伶向嬛嫏两个转达了陈复甫的话。虽然不能即刻相见,但知道是陈复甫救了自己,知道他在杭州,嫏伶也就放了心,面色也转了红润。一时吃了饭,众女伶都围坐着歇息,李渔一人在旁,忧思深深。
嬛伶上前道:“为了我们的事情,先生一夜不曾合眼,如今大家都无恙,先生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再晚,就要关城门了。”李渔叹道:“我看此事还未完。你们姐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来了,可这戏船怎么办?张大人跟我说,佟国器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才听了他们的诬告找倾月班的麻烦的。”嬛伶叹道:“要真是这样,我们只好走了。”婳伶道:“好在戏船没有被封,只要戏船在,还怕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吗?”
李渔听了不免流露出不舍:“我刚想着给你们写出新戏,难道就此夭折了?”嬛伶强笑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告诉先生的。先生什么时候写好了戏,托人给我们送去就是。”娴伶道:“是啊。只是现在,真的不能在杭州府待了。”
姝伶托着腮道:“那个官是看上了大金官才帮着他们欺负我们的?真不知道那个大金官是什么样的人。”妖伶不屑道:“我那天逛庙会时见过她的,在欢喜班演杜丽娘。反正也就那样吧,旦角的功夫都还是有的,只是和婳伶娴伶姐姐是没法比的。”嬗伶道:“嗨!这个哪是比戏台上的功夫呢?比的是媚惑人的功夫。”
妖伶撅了嘴,姝伶却叹道:“可不管怎么说,她就能让当官的帮她做事啊!”嬗伶斜了眼睛道:“哎,姝伶,我怎么还听出羡慕的口气啊?你不是想……”姝伶忙道:“没有没有,我不过就是感叹感叹。有这个大金官吹枕边风,那个佟大人还是要来找我们麻烦的。我们刚想在杭州立足,却又要走了。”众人听了都不觉长叹,没想到这杭州竟然只待了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