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惊恐中过了一整天,带着将要离开杭州的忧愁,女伶们都昏昏沉沉地睡去。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心中很是遗憾,但为了一船姐妹,又想着多年来都是如此漂泊伶仃的日子,便也下定决心早日离杭。只是婳伶鳏鳏睁着两眼,一夜未眠,五更时分实在无法安躺,便起身梳洗,朦胧晨光中见一人影在舱中独坐,却原来是嫱伶。
婳伶上前问道:“怎么,你也没睡好?”嫱伶看了看婳伶,将目光投向窗外。婳伶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匣子,便又问道:“这是什么?宝贝似的。”嫱伶叹道:“是银子。昨夜我托人筹来的,原想着去打点官府,赎你们回来的。”
婳伶拉了嫱伶的手,道:“多谢你费心了。你原来是自由自在的人,却为了我们奔前走后的。”嫱伶摇头道:“我并不以此为苦。有你们这些值得信赖相帮的朋友,是我的幸运。”婳伶笑道:“呵呵,当初我见了你,就觉得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如今再看,果然是。这么些年,船上的姐妹有走的,也有来的,如今能留下的,多是因为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若说起来,我们这几个年纪大点儿的也不是没有离开戏船,脱籍从良的机会,可是——你也知道,就算嫁个平常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也未必有大家在一起开心。你还记除夕我们取笑娉伶吗?”
嫱伶点了点头,婳伶继续道:“那年啊,我们松江府唱戏,一个文吏看上了她,居然拿着多年的积蓄来要替她赎身。我们哪里想要他的钱,只觉得人人品很好,挺配娉伶的,就想让她带了娉伶走,可娉伶就是不愿意。”
“哦?为什么?”嫱伶追问。婳伶接着道:“一则,那时她还小,刚十四,从没想过婚嫁;二则,我们做伶人的有多少从良之后受人轻视,遭人抛弃的,谁敢轻易言嫁啊!那《救风尘》里的宋引章不就是个例证吗?”嫱伶道:“你说的不错。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能看得透的啊!”
婳伶忽然捏紧了嫱伶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嫱伶,你能帮我个忙吗?”“当然!”嫱伶回答得干脆利落。婳伶道:“把这箱银子借我一用吧。”嫱伶点着头:“行啊。只是,你要干什么去?”婳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嫱伶拉住了婳伶,盯住她道:“婳伶,我虽不能说十分了解你,却知道你行事的脾性。你要这银子,到底想做什么?”
婳伶忽然一笑道:“我在戏台上也不知演了多少痴情女儿,仔细想来,只有两个角色我最心仪。”“哪两个?”“一个就是这《红梅记》的李慧娘,一个是《救风尘》的赵盼儿。”婳伶答着,“她们身为倡女,却有侠肝义胆,为了所爱的人而不惜一切。”
嫱伶听出了婳伶的意思,忙问道:“你想去找那个佟国器?你,有多少把握?”婳伶脑袋后仰,道:“不知道。说实话,我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一个晚上,我脑子里面空空的,刚才看见你手里的匣子,就忽然醒了,这个念头就像扎了根一样。”嫱伶劝道:“你不要一时冲动。大不了我们离开杭州,天下之大,还容不下我们这一条船吗?”
婳伶摇头道:“我不是冲动,我的心,现在特别平静。嫱伶,戏里李慧娘和裴舜卿也有爱,可她是个鬼,最后还是得独归地府。赵盼儿和宋引章那样姐妹情深,可成全了宋引章的幸福后,也只剩赵盼儿独自飘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如果太在乎宴席散尽时的凄凉,天下人还会欢聚吗?倒不如藏起这些欢乐,只要做得值得,就不会后悔。嫱伶,你当初行侠仗义,如今为我们不辞劳苦,你不是也不后悔吗?”嫱伶湿润了眼眶,也不再劝,只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嬛伶坚定地点点头,嫱伶交过装钱的匣子,千言万语,都咽入腹中。
嫱伶打水,婳伶洗漱罢,开了铜镜,画眉点唇,理好云鬓,换上了新做的盘绣小红袄,底下系着鹅黄襦裙,罩上白色兔毛边的斗篷。婳伶捧起匣子,看着嫱伶,嫣然一笑,趁着众人还在沉睡,悄悄地出门去了。
嫱伶送出船来,立在船头,望着婳伶细挑的身形渐渐模糊了,还在那里愣愣地站了半日,忽然想起什么,进了船舱抽出当日收起的三尺青锋来。嬗伶听见响动,眯着眼睛,言语含糊地问道:“姐,你做什么?”嫱伶轻声道:“出去有事,好好睡吧。”说罢也出了船舱,直奔按察使司的府衙而去。
且说按察使司府的后衙中,佟国器也是一夜难安。昨日从闹市口回到府衙中,底下执事的官员便来请示查封倾月班的事情该如何行事,佟国器不耐烦地吼道:“本官当众说放了那些女戏子的,这会儿就要本官食言吗?”执事的听了,忙点头哈腰地领命出去。
佟国器歪躺在榻上,脑子里转着那个救人的男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于是唤进管家来,吩咐加强府中守卫。管家应着,顺便禀报道:“老爷,欢喜班的莫班主来了。”佟国器嗯了一声,管家放进人来。莫班主忙打了个千儿拜道:“给佟大人请安了。听说大人在闹市口遇着险,所幸无恙,不知道贼人抓住了没有?”佟国器拿下巴看着莫班主,冷冷地道:“本官当众鞭笞倾月班的女戏子,你还不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看热闹?你没看见那个贼人吗?这会儿来奉承本官,你就是个狗奴才!”
莫班主虽然挨了骂,却点头称是,赔笑道:“大人,一会儿叫大金官来给您唱两曲,解解闷可好?”佟国器听见大金官三个字,睁大了眼睛不知盯在何处,那莫班主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佟国器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婳伶的模样。
早先满城传说新来的倾月班戏好人好,佟国器本是个不懂戏的人,心里只惦念着欢喜班的大金官,所以从未在意。这也是色令智昏,为了一个戏子,堂堂的按察使司就听了这个狗奴才的话去欺负一群弱女子。不过,要不是这样还见不到那个婳伶,比起大金官来,到更是绝色,但看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样,就叫人神魂颠倒了。在闹市口,若不是婳伶求情,也不知道此刻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细想婳伶在闹市口上的一段话,佟国器只觉得这女戏子不是一般人物,既有姿容又有胆略,哎呀,真是难得的人品。
“大人。大人?”莫班主喊了两声,唤回佟国器的魂来。佟国器啊了一声,莫班主谄笑道:“大人,你可要快点处置倾月班的女戏子们啊!”佟国器愣愣地:“处置?怎么处置?”莫班主傻在那里,才知道自己说了半天佟国器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于是道:“她们竟然勾结了反贼来杀大人,还能留着?”佟国器不解地问:“反贼?谁是反贼?她们要杀本官,干嘛还救本官?”莫班主还要说什么,佟国器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今儿本官乏了,你先回去吧。”莫班主只好堵了嘴,请安告退,临出门又回过身来:“那大金官……”佟国器皱着眉头道:“说了乏了,不用过来了。”
莫班主悻悻而去,佟国器仍在榻上痴想,想了一阵便觉烦恼,于是唤进人来,命去细细查访倾月班的来路底细。到了夜里,佟国器也不去各位妻妾的房中,独自歇下,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听到鼓敲四更,又只好起来。
天光渐明,佟国器在院子里耍枪弄剑,一个小厮跑进来道:“老爷,外面有个女戏子求见,说是倾月班的婳伶。”佟国器听了几乎把手上的剑给丢了,忙问:“谁?”“就是昨儿个公堂上审的倾月班的女戏子,叫婳伶。”小厮细细地又说了一遍。“请!请!赶紧请进来!”佟国器忙命道,小厮一溜烟跑了出去。
佟国器站定院中,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院门。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蓦然出现,缓缓地飘了过来。佟国器不由深吸了口气,等那身影飘近,定睛细看,果然是昨天那个婳。此刻洗去脂粉,铅华退去,但那双柳眉凤眼却还像是扮了妆一样,勾人魂魄。
婳伶在佟国器面前站定,蹲身施礼道:“佟大人吉祥。”佟国器并不扶起婳伶,歪了头上上下下将婳伶看了几遍,这才摇头叹道:“姑娘的姿容宛然就是画中仙子,本官从来都没有见过。”婳伶起身笑道:“婳伶不过是个戏子,没有半点规矩,若论姿容,哪里能跟千金小姐们比呢?”佟国器忙道:“唉——那些个诰命夫人,千金小姐就是规矩太多,看着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好,看着舒坦。”婳伶依然微翘着嘴角,道:“是大人谬奖了。”
婳伶看了看扔在一旁的金枪银剑,问道:“大人在练武?”佟国器答道:“啊!本官自幼习武,每天晨起都要练上一阵子。”婳伶挑起眼角,看着佟国器道:“婳伶一直在想,昨日大人是真的怕了那个剑客才放走我们姐妹的吗?”佟国器猛地变了脸色,羞耻和恼怒冲上脑门,可在婳伶面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婳伶却不紧不慢地道:“还记得那剑客威胁要杀了大人的时候,大人豪气冲天,一点也不惧死。所以,婳伶想,大人之所以甘愿受此屈辱,又不计前嫌地放了我们姐妹,是因为大人心有恻隐,对我们弱女子的怜惜。”
话音一落,佟国器喜上眉梢,张大了嘴,乐道:“哈哈哈,还是姑娘体恤人心啊!”嫱伶忽然换做正色,问道:“那大人为何先前又听信了旁人的诬告,冤枉我们姐妹演禁戏呢?”佟国器愣住了,支吾半天,一拍腿道:“哎呀,本官是被欢喜班的那个狗奴才唬弄了!本官是个粗人,看戏就图一个热闹,也不懂什么是禁戏什么不是禁戏,还不是听底下的人说呗。”婳伶依然不改面色,带着点怨气道:“可昨天婳伶在街上却听说,大人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想讨好她,所以才为难我们的。”
见婳伶解开真情,佟国器的脸上竟红了一片,憨憨傻笑了。婳伶忽又改了温柔口气,道:“婳伶知道,倾月班的戏演得好自然要抢了一些人的饭碗。那些小人哄着大人惩办我们,不过是想撵走我们。婳伶今天来,一是谢过大人饶命的恩情,二是向大人辞行,我们倾月班今天就要离开杭州府了。”说着呈上匣子,道,“这银子是婳伶多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也是婳伶的一番心意,谢过大人不杀之恩。”
佟国器听着婳伶的话,心里竟生出愧疚之情,他看了看眼前的匣子,不由神伤,愣愣地伸手接住。婳伶当即抽手,转身便走。佟国器见此忙抛了匣子,里面的银锭滚撒了一地。佟国器上前拦住婳伶道:“别别别!婳伶姑娘,婳伶姑娘。”婳伶停住了,看着佟国器,佟国器仍旧憨笑道,“姑娘,本官要是早去看了倾月班的戏,哪里会看上什么大金官啊!”婳伶故意嗔道:“怎么?听大人的意思,我们伶人搭台唱戏比的不是技艺,竟是,竟是勾引人的本事啊?难道,大人是个贪色之徒?”
佟国器虽被婳伶戳着了痛处,可并不恼怒,反倒心甘情愿地认了,只是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婳伶叹了口气,转身回来一一捡起那些银子,又叹道:“大人既然不要这银子,那婳伶就收回先前说的话,先不着急离开杭州城。只不过,往后要是还有什么人来找倾月班的麻烦,婳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佟国器忙拍了胸脯道:“放心!有本官在,谁敢为难你们!”于是凑近了问道,“婳伶姑娘,听说你们倾月班的戏极好,就是不唱堂会?”婳伶点头道:“不错。倾月班向来不讨好官府,只凭真心演戏。谁对倾月班的姑娘们真心实意,我们就演给谁看。”佟国器忙接道:“本官是真心的。姑娘们哪天演戏?本官一定去看。”婳伶笑道:“大人既然这么说,那么婳伶这就回去告诉姐妹们安排戏目,等定下日子,请大人屈尊,到戏船钱看戏。”佟国器这里连声答应,婳伶也不与之纠缠,又飘飘摇摇地去了。
嫱伶在按察使司门外等得心烦意乱,只能强忍烦躁,忽见婳伶出来,忙迎了上去问如何。婳伶送回匣子道:“尽数奉还。”嫱伶松了口气,拉着婳伶同回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