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报恩寺出来,嫱伶心里只是忐忑不安。当日妙空凭空出现,她便觉察出异样,而今听他所言盗取琉璃塔内所藏宝物之事,无头无尾,是何等冒险。最担忧的是,两日来她在城中多方探听,却无一人与她接头,但不知陈复甫现在何处,这江宁府又都有哪些同袍在。
信步来至倾月班戏船前,妖伶等正在船头演戏,百姓们也看得热闹。嫱伶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凄然,闯荡江湖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心头无着落,只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她只一个想法,如果是一己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妨,可如今却有可能连着这一船的姐妹啊!她忽然想起放鹤亭中陈复甫“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的话,心中竟凉了半截。
待停戏的间歇,嫱伶悄悄上了船,众姐妹都在歇息说戏,也不甚在意她。只听娉伶感叹道:“还是回来自在,在这里唱戏,总觉得是唱给家乡人听的,心里真舒坦。”婵伶也道:“是啊!说来也奇怪了,今年回来感觉特别好,处处都是鸟语花香的。”
嬛伶笑道:“那是因为往年都是秋天来,如今正要入夏,正是好时候呢。”嫏伶接道:“说的还真是。这金陵城啊,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本来就肃杀,就这一春到入夏的时候,最好了!哎,我们要不趁这个时候去郊游吧?”娴伶道:“好啊!我赞成!这几年,城里城外的山也爬的差不多了,我们去远一点吧,怎么样?”“好好好!”众人都欢喜道。嫱伶听了,心里越发难过。
一时众人歇好了,又去前面开演。嬛伶悄然来至嫱伶身边,按住了她的肩道:“有心事?”嫱伶一惊,笑着摇头。嬛伶笑道:“笑得这么假!还说不是?”嫱伶只好叹气,嬛伶拉了她的手道:“这两天你都心事重重的,我们又不敢多问。只是,有再大的事情,你和我跟嫏伶说,总是没错的。”
嫱伶道:“我正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么……”“连累?”嬛伶插道,“你和我们说连累?那这本帐,可就算不清了。”嫱伶欣然一笑,依旧轻叹,嬛伶急了:“你到底还当我们是朋友吗?我一直以为,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啊!”
听见生死之交四个字,嫱伶心头一颤,这正是当年她同三百义士盟誓时的话。如今,此盟未践,倒先在这些女伶身上印证了。她想起方才妙空夜长梦多之言,斟酌片刻,终将大报恩寺一事和盘托出。
嬛伶不由失神恍然:“这是,要盗宝吗?”嫱伶道:“这也是无奈之举。陈大哥他们……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犹豫不决,左右为难。万一事发,这戏船可就……”嬛伶思忖了,坚定道:“你不必为难。知道,你们要做的是大事。行了,你就去和大师说,这个忙我们愿意帮。”嫱伶心内还有些迟疑,却也点了一点头,两个人尽在不言中了。
待嫱伶见了妙空回来,暗地里嘱咐嬛伶道:“大师说了,就在今夜,一旦他拿了东西就送到船上。哦,姐妹们面前就不要多说什么,免得生出枝节。”嬛伶道:“这个我有数。不过,嫏伶和娑伶我就不瞒着了。我和她们商量好了,晚上就我们三个守着船。”嫱伶点头道:“晚间你们一切照旧,让大家按时歇息了。我算计着,怎么也得到四更天的时候。记住,如果不见我,不要让任何人上船。”嬛伶听了都一一答应。
安排妥当后嫱伶径自去了,待女伶们歇了戏已经二更时分,略做收拾各自去了。嬛伶嫏伶和娑伶三人强压心中不安,静候消息,手上虽然忙着绣活儿,可针线都不知道走往何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只听得鼓敲三更,嬛伶探首舱外,只见琉璃塔上的灯火将塔身映射地五彩透亮,四处并无人影,一片静寂,娑伶担忧道:“怎么还没动静?要不要去出去看看?”嫏伶道:“不行。嫱伶嘱咐了,不见她来决不能轻举妄动的。她也说了,怎么也要等到四更天呢,再等等吧。”
又等了半刻,三个人越发心里发慌,一阵穿堂风吹过舱中,撩起小舱的门帘。嬛伶忍不住起身去抚,见帘后众女伶三三两两的睡得正香,心里一阵后怕。忽然,嬛伶脸色一沉,忙回身问道:“姝伶和婷伶呢?”嫏伶道:“怎么?没在吗?”娑伶自语道:“不会啊,两个人在我跟前吃了饭的,然后回了小舱歇着了,我好像没看见出去啊。”嬛伶急了:“哎呀,这两个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万一出事怎么好!”
娑伶忙过去看了两个的小舱,也急了:“还真是不在!我去找!”嫏伶拦住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你出去,我们也不放心。”嬛伶略定了定,道:“我们可都别急!我料想她们两个是趁着城门没关的时候进城去玩了,这两天她们一直惦记着呢!”嫏伶道:“在城里?哎呀,要是真进了城,这会子关了城门,找也无处找了。”
三个人对着愁了一阵,嬛伶平静了气息道:“我们先别为这个担心了,还是踏踏实实地等嫱伶回来吧,她的事更要紧。等嫱伶回来了,看她有没有办法进城去。”嫏伶两个听了,也只好如此。
且说嫱伶来至琉璃塔下,妙空早安排了可信的小沙弥守在那里。嫱伶便装作无事,转向别处,只在一处灌木丛中静静候着。不多时,妙空亲自领着一队小沙弥,拿了箱笼之类进了塔。四周并无外人,塔内长明灯的火光从四方门洞中射出,并不见人影。嫱伶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琉璃塔,丝毫不敢懈怠。
眼看着弦月西沉,城内远远传来三更鼓声。嫱伶的心弦不由绷紧了,又等了半刻,忽见塔内人影晃动,嫱伶伏低了身子,屏气凝神,只等着人出来。几个小沙弥小心翼翼出的门来,手中抬着的箱笼显然沉了许多。好一会儿工夫,妙空才走了出来,嫱伶轻移脚步,准备上前接应。忽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跑步声,各处突然出冲出几队兵士,将妙空和众沙弥团团围住。嫱伶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口鼻之内连气息也不敢有。
只见一高官模样的缓缓走了出来,在妙空跟前站定。妙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那人道:“大师,你倒是忍辱负重。为了这些宝物,竟然在本官身边周旋那么久?有这个必要吗?”嫱伶一听便知此人正是两江总督马国柱,更知妙空身份暴露,顿时心内如油煎水沸,背上冷汗涔涔。
妙空道:“马大人好精明,贫僧如此小心,还是被你发现了。”马国柱大笑道:“大师疏忽了一件事。本官自太宗皇帝起为官,又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入主中原。从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我大清江山!如今,便是捉拿剿平你们这些死心不改的逆贼!”说着,马国柱随手拿起一枚银钗,对着火光看了看道,“大师,这可是供奉给佛祖的宝物啊!难道大师不怕下阿鼻地狱?”
妙空一笑:“色即空,空即色,心中有佛祖,地狱里也可念佛。”马国柱仰天大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还不落泪的死心眼!大师,还有何交待?”妙空道:“事情乃妙空一人主意,和这些沙弥无关,请大人饶他们性命。”马国柱点点头:“饶性命是吗?不死就行。好,本官答应你。”说着,命人抬着宝物箱笼,押着妙空和众沙弥往外走。
妙空从容走了几步,忽然夺路而奔,那些小兵还未及追赶,便见妙空一头撞死在佛殿石阶下,血涌如泉,众皆瞠目结舌。马国柱缓缓上前,不以为然地摇头叹道:“真是个死心眼儿的。”旁边一文吏模样的问道:“大人,这些东西怎么处置?”马国柱看也不看,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文吏道:“未见什么特别稀罕的,不过是些金银朱玉,倒是有几样精致的紧。”马国柱道:“既然这样,就抬回府衙去吧。”
这一面,嬛伶三人还在焦急等待,只觉得船外灯火闪烁,风声鹤唳。嫏伶悄悄撩起船帘一角,吓道:“呀,是官兵!”嬛伶几个都不敢动了,只听嫏伶在那里报道:“好多官兵押着十几个小沙弥呢!难道是他们被发现了?”嬛伶忙问道:“看见嫱伶么?”嫏伶摇摇头:“没有。”于是放下帘子,按住嬛伶、娑伶,“别动。别出声!”
听着外面脚步声轻了,人声静了,嫏伶才又撩帘看了看,道:“没人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娑伶道。嬛伶拉住道:“不行,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可就麻烦了。这一船的人不能不顾,再等等。”
三人虽然都心急如焚,可又没有办法,正互相拉着手坐在那里喘气,嫱伶嗖得从舱外窜了进来。三个人见了,忙上扶住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有好多兵呢!”嫱伶摇头道:“事情败露了,大师已经自尽了。”“啊?”嬛伶等都失声道,“那,那……”嫱伶道:“官兵们没有四处搜查,想必是不知道我们要运送宝物的事情。大师自尽,恐怕也是为了断绝线索。”
嬛伶等黯然失色,傻坐在那里。嫱伶虽是历经风浪,但想及今日之事险些连累这全船姐妹,也少不得有些心惊。娑伶愣愣地在旁边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晚上是怎么了?”嫱伶忙提起神色,问道:“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娑伶容易大惊小怪的。”娑伶还没答话就被嫏伶打断了。嫱伶正色道:“别瞒着我,船上有什么事?要紧吗?”嬛伶为难道:“是姝伶和婷伶两个不见了。”“什么不见了?!就是两个丫头贪玩,估计困在城里出不来。急什么,明早开了城门,自然乖乖回来了。”嫏伶说的时候,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嫱伶想了想道:“她们两个也不是那种惹事的人,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可能真是困在城里了。”说着看了看外面,东方已见鱼肚白了,便道,“已经耽误到这个时候了,不如等开了城门,大家一起去找吧。我得先去官府打听那些小沙弥是如何处置的,但愿……”话到这里,嫱伶也明白不该有什么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