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开了城门,嫱伶先独自去了。嬛伶挨个唤起女伶们,嘱咐大家赶紧穿衣洗漱,一面将姝伶和婷伶不见的事说了,让众人进城各处寻找。
嬗伶道:“原来是这事,我知道的。”嬛伶惊道:“你知道?怎么不说?”嬗伶道:“我想着她们总该跟你告假的啊!我哪儿知道她们私跑出去了。”“那她们说去哪儿了吗?”嬛伶忙问。“说了。”嬗伶不屑道,“姝伶带着婷伶去钞库街一带看风月景致去了。浴佛节各处唱戏赛曲的,她们两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露风头的机会。我是在船尾卸妆的时候听见她们两个躲在小舱里悄悄议论的,说实话,我倒想着她们出点什么事。哼,吃了苦头就知道贪慕虚荣没什么好了。”
众女伶听了暗自沉吟,唯有姜伶嘱咐嬗伶说话留神。嬛伶有些气恼,也有些无奈,依旧不放心,和嫏伶商议了还是先去钞库街打听打听。正说话时,姝伶和婷伶回来了。这两个以为天色刚明,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到众姐妹都起来了,进舱时不觉吓了一跳,脸上登时红了。
见她们安然无恙,嬛伶长叹了口气,紧接着便生出无名火来,喝道:“去哪儿了?”嫏伶见嬛伶先唱起了白脸便不再说话,只拉着姜伶几个坐着,静看嬛伶教训。婷伶那里早吓住了,姝伶支吾道:“我们,去钞库街玩了玩。”“玩了玩?”嬛伶吼道,“从晚上玩到早上?你们居然都不跟我说一声!”
姝伶闭了嘴,不再答话。妖伶在旁搭腔道:“告诉了姐姐们,她们还有的去吗?”娴伶忙拉了妖伶,捂住了嘴。嬛伶见姝伶和婷伶并没有悔愧之色,想起这一夜的变故,余悸未消,却又不好同众人诉说,气更盛了,向娉伶命道:“拿竹板来!”
众女伶都吓了一跳,自嬛伶和嫏伶接管戏船以来,从未动过家法,就连黄师父在世时,也极少打人的。娉伶迟迟不动,嬛伶怒气更声,喝道:“怎么没听见?还不去拿?如今一个个胆子都大了,敢私自跑出去!天长日久,可还得了!这一船的人,叫我怎么管?!”
嬛伶只是骂着,众女伶偶都觉得这气似乎不是冲着姝伶和婷伶两个来的,但又从未见过嬛伶如此暴躁,都不敢说话。娉伶蹑手蹑脚地拿过竹板,递到嬛伶手中,嬛伶向姝伶和婷伶喝道:“伸出手来!”两个人低了头,极不情愿又不得不伸出了手。
只听“啪”的一声,姝伶惨叫一声,嬛伶骂道:“喊什么!你身为师姐,不好好带着底下的,你没错吗?”说着又打了婷伶一下,婷伶喊叫着就流下两行泪来,嘤嘤啼哭。嬛伶骂道:“你就知道哭!自你来到船上,姐妹们亏待你了吗?只怕比你亲爹妈待你都好!你学戏学不好,功夫没到家又不肯苦练,这些我都不计较了,指望你老老实实待着,哪怕做点杂活也行。没想到你骨子里也轻浮,居然晚上跑去那些地方!你……”
说着,嬛伶还要打,却被嫏伶拉住了。嫏伶道:“行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就消了吧。娉伶,带她们下去洗漱了,吃点东西,今天不许出去,在舱里好好反省。”娉伶和姜伶等忙上来拉起了姝伶两个往小舱里送。嫏伶抱住嬛伶,拍着她的肩背,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别气坏了自己。一会儿收拾了,准备开戏吧。今天不唱什么浴佛节的戏了,咱们挑几个往日熟悉的好戏,尽情演一演,演完了,就都好了。”
开锣唱戏,嬛伶挑了出《白罗衫·看状》,演得如痴如魔。嫏伶正改扮吕布,听着嬛伶的唱腔宾白,一字一句仿佛都是沥着心血出来的,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叹。
昨日倾月班挂牌演教化戏,百姓们还不甚在意,今日一看演的是风月戏,就都反应过来,纷纷传道:“这倾月班回来啦!真是倾月班的戏啊!快去看看!嬛班主嫏班主两个演的都是拿手好戏!”未到半日,船前就拥挤着几百号人,那些在街上走着的都停了下来,只堵得半边街都无法走动。
倾月班的众女伶见百姓热心如故,也都来了劲儿,个个几尽疯魔,直闹到日光散尽,四方灯起,还不罢休。那些家住城外的百姓们,都乐得在倾月班前看戏,谁也不肯走,等到州府规定的宵禁时候,才戏停人散。
众女伶收拾了歇息,嬗伶忽道:“哎,我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嫱伶姐啊?”娉伶道:“也是啊!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最近心事重重的,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嫏伶忙道:“她的事我们都不好多问,不过以她的本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正说着,嫱伶挑帘进船,抬头见众人面呈疑色,淡然一笑道:“多谢诸位姐妹们挂念,我没事了。事情,都办妥了。”众人见她这么说,就都放心了。娴伶因道:“要不明天别演了,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再晚,天可就热了,日头晒得慌!”嬛伶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得先把戏船的事情弄完了。”
隔日清早,众女伶锁了戏船,雇了马车,欢欢喜喜地往上元县辖地的牛首山去了。马车来至山下,只见山道宽阔,嬛伶道:“我们既然来爬山,就不要坐马车上去了,自己爬吧。”于是众人下车,沿着山道弯弯曲曲地走着,沿途林木枝叶葳蕤,夏花初绽,鸟鸣声声。
娉伶道:“真好,这样美的景致,竟然就只有我们。”嬛伶道:“这时候该是农忙了,百姓们没时间玩,估计那些达官贵人们,又嫌弃天气热了,所以才只有我们了。”姝伶和婷伶在后面走着,姜伶和娑伶陪着,看她们依旧闷闷不乐,劝道:“你们两个还生闷气呢?这事儿,毕竟你们做错在先,嬛伶生气是应当的,她也是对事不对人,你们不要太在意。好好玩儿,好好学戏,她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对你们两个怎么样的,大家还是姐妹。”
姝伶和婷伶听着,只不说话。前面妖伶和嬗伶挥手呼喊,跑上跑下,玩得不亦乐乎。“快看!隐龙潭哎!”妖伶喊道。众女伶加快步伐往前奔去,果见一碧波湖泊,天色山影下粼粼生光,清彻明亮。妖伶大声嚷着:“哎呀,你们说这湖底下真的藏了条黑龙吗?”
嫱伶上前道:“龙不过是古人编来的,不过是百姓们拿它当个寄托罢了。”妖伶道:“姐姐,你这话我没听懂。什么寄托啊?”嬛伶笑道:“这是你不读书的缘故,不过,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反正你玩得高兴就行。”妖伶答应着要跑,嫱伶拉住道:“玩归玩,但别再嚷嚷了。”
妖伶点点头,嫱伶放手让她跑了。嬛在旁伶道:“难得我不想拘管她,你倒管起来了。”嫱伶道:“我唬孩子们呢。她们不懂,只是好奇,可这话现在是不能乱说的。”“什么意思?”嫏伶不解。嫱伶道:“你难道不知道文字狱的厉害吗?而今是满人的天下,他们对汉人儒学虽然十分敬重,但惧怕的也是这些。金陵本是前朝故都,福王又在这里待过一年,朝廷岂不格外在意?所以这隐龙藏虎的话,还是少说的好。”
嬛伶冷笑道:“这真是够可笑的。”嫱伶道:“也不可笑。自古儒者以文乱法,口诛笔伐的事,从来要紧。”嫏伶道:“照这么说,这龙盘虎踞的金陵城还要改名不成?”嫱伶道:“怎么,你们忘了?当年不就是因为说金陵是帝王之地,秦始皇才改金陵为秣陵的?”嬛伶道:“没错,所以才有李清照‘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的伤感啊。”
众女伶依旧往山上走,来至一处岔口,旁边一块山石上刻着模糊的字样,似是“岳飞抗金故垒”。嫱伶道:“啊,没错,这里的确是岳武穆抗金之处,栖霞山上是韩世忠。”“正是呢!哎,咱们演的《双烈记》里不是说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本是个歌妓,和咱们也算是一样的人呢。咱们不如唱一出《双烈记》吧!”娴伶喜道。
嬛伶忙止住:“行了!唱《双烈记》?韩世忠抗金?你还要不要命了?”娴伶撅了嘴,道:“我不到戏台子上唱,自己在这人轻声哼哼总行吧。”说着,拉着女伶们往岳飞抗金故垒走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等一路轻声吟唱,真是游山之乐不在山景中。
众人路过一株大树,见一个花发老人和一个壮年书生拄着拐杖,歪坐树下大石上,皆穿着宽袖儒服,带着方巾。妖伶上前悄悄地施了个礼,笑问道:“两位先生,前面是不是真有岳飞抗金故垒啊?”穿青衣的老者道:“不错,我们也是要往那里去呢。”
妖伶喜道:“是吗?老先生是走不动了吗?我们扶着你们走吧。”那穿灰衣的书生道:“小姑娘,年纪小小,心底却很善呀!”娴伶这里上前道:“看两位先生都是读书人吧?要是不嫌弃带着我们,也好给我们讲讲典故啊!”老者站起来道:“也好,只要姑娘们不嫌弃我老人家步行缓慢啊。”
妖伶和娴伶忙上来扶住老者,缓缓往前走。书生道:“刚才听姑娘们一路走来,依依呀呀的,再看举止形态,姑娘们可是唱戏的伶人啊?”妖伶道:“是啊,先生不会瞧不起我们吧?”老者道:“哪里?姑娘们刚才唱的是前朝张四维的《双烈记》吧?那一曲【东瓯令】‘传吾令把帆拽,力战乘风为上策。催征战鼓奴亲掌,当速捣巢穴。灭胡兴宋这功业,应在此时节。’唱得痛快啊!”
嬛伶等人听了,心知这两个也是有风骨的人物,便笑道:“先生夸奖了。想不到,这深山野岭的,我们居然也遇到知音了。”老者道:“我不算知音,这位先生比我更懂戏呢。少时歇了,你们可以向他讨教戏词典故。”那书生也不推辞,只是笑道:“只怕我那些不羁的话吓着这些姑娘们。”众女伶都道哪里。
看罢抗金故垒,两位又为众女伶说古论今,众人好似听书一般,十分畅快。那书生不由诗性昂然,仰头吟道:“牛首开天阙,龙冈抱帝宫。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好诗!”老者赞道,“好个‘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嬛伶等懂诗词的也都点头称好。
书生笑了笑,道:“老兄先不必夸我,我诗里道‘听歌玉树空’,可眼前却是有好曲子听的。”嬛伶笑道:“两位先生又取笑了。先生们又是说典故,又是吟诗的,我们要是不唱两曲助兴,可就失礼了。”于是问道,“两位想听什么?”
老者道:“诗中说国恨,曲里听风情,看你们模样,还是唱风月戏的好。”书生道:“不错,你正好点评。”老者道:“我近日正要研习王实甫的《西厢记》,不知道能不能唱上一曲?”众女伶笑道:“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于是推了娉伶上前。姜伶捡起一根松枝敲打山石按拍,娉伶一抬手,朱唇轻启,唱的是《听琴》里的【天净沙】【调笑令】等四曲。
曲音落尽,书生笑道:“妙!妙!这一段情深意浓,实在有味。”娉伶道:“还请先生点评。”书生道:“不敢。在下只是喜欢王实甫这写词作章的妙处。你们看这四支曲子行文,那崔莺莺听了张生的琴声,心中早已动情,可当着红娘的面又不好显露,故意问是什么声音。红娘让她自己猜,她便佯作猜来,先是从自己身畔猜起,疑是宝髻、环佩;随后又仰头四望,以为佛院铁马,梵宫钟声,绕来绕去,只是往别处猜。由此可见崔莺莺的女儿情态,只是一桩恋爱却心中自有章法,故作摇曳。”
女伶听了,恍然大悟,嬛伶上前拜道:“先生果然是行家,一席话虽是简短,却把崔莺莺的无限情思说了出来。”说着转向娉伶道,“你回去可要好好琢磨了,唱曲容易,可要把这么复杂多情的心意演出来,可是难呢!”娉伶笑着忙答应了。
嫏伶因上前道:“听了两位先生的教诲,感触颇深,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两位先生的大名。若是先生们不弃,往后定当常常拜访讨教。”妖伶插道:“不错不错!我们在杭州有李渔先生,在这里可又遇到两位先生呢!”那老者听了侧目,问道:“怎么?姑娘们认识李谪凡?”妖伶道:“对啊!我们和李先生可好了!在杭州,都是李先生给我们说戏讲戏的。”两位先生相视一笑:“由此看来,天下人与事,皆是缘分啊!”
女伶们又问两位姓名,老者道:“在下金若采,这位是屈翁山。”嫱伶惊道:“可是金圣叹、屈大均两位前辈?”两人点头一笑,金圣叹道:“姑娘们也知道我们?”嬛伶喜道:“我们常年游走江湖,怎能不知两位大名呢?”金屈二位拱手称谦,众女伶都欢喜着又拜了拜。
众人正在说话,嫱伶却忽然道:“咦?嬗伶呢?我说这个时候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众人互相看看:“果然不在,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不会被狼叼了去吧?”嫏伶道:“大白天怎么会有狼呢?八成是贪玩,跑别处去了。”嫱伶道:“我记得拐进岔路前她还在,可能是那时到别处去了。已经过午了,你们先歇歇,我去找她。要是我们不回来,你们径自下山回去,日落前我定然把她带回来。”嬛伶嘱咐一声小心,任由嫱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