嫱伶定了离去之心,打算待嬛伶等买了宅院安定下来再走,于是在众姐妹面前也不流露,言行如故。嬛伶将宅院买下后,拿着房契告知众人要在江宁府安居,众女伶既意外又惊喜。于是收拾了衣服箱笼,一篙行至青溪岸边的新宅,将东西搬了进去。
嬛伶一面让姜伶等人在家打扫,一面同嫏伶几个来至街市添置家当。等回到家中,众女伶又是忙着擦拭新家具,又是忙着铺设床垫,又是忙着整理戏装。欢喜中,妖伶忽然问道:“怪了!姝伶呢?”众女伶都四下看了看,道是不知。姜伶道:“不是跟着你们上街买东西去了吗?没一起回来?”嬗伶道:“我们买的东西都是大物件,她又搬不动,不是留家里面跟你干活了吗?”
众女伶都面面相觑,无一人知道姝伶去了哪里。娑伶忙道:“算了算了,没准是在街上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就耽误了一会儿,大家先干活吧。”妖伶故作阴阳强调道:“总是这样,一到干活的时候就跑,一到显摆的时候跑得比谁快。”娴伶也忍不住道:“人家现在连显摆都不稀罕了,戏都不认真演了。昨儿个《赖简》,眼看着她就走了神。所幸后面张生因崔莺莺赖了简该是神色痴呆,否则,我怎么都替她遮不住。”嬛伶听了叹道:“算了算了,别说了,干活吧。”
众人忙到午后,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贡院街魁星楼送饭来了。嬛伶道:“我在街上的时候定下的,都停手吧,吃完了再干。”正说着,姝伶从外面进来了,众女伶都看着她,姜伶忙出来打圆场道:“回来啦?好,刚好,吃饭吧。”
姝伶面有愧色,搓着脚步上了桌,低头吃自己的那晚饭。嬛伶忽一眼看见她头上多了支银钗,虽是用旧钗新磨出来的,可做工却十分精巧,忍不住问道:“这钗,新买的?”姝伶一愣,忙拔下了钗,点点头。娴伶妖伶等面露鄙色,娉伶笑道:“演了几日戏自然攒了些银子,添置点东西也没什么,拿来姐妹们看看,别舍不得。”
“没什么可看的,就是把旧钗漂了漂,也不贵。”姝伶忙遮掩道。女伶们都道:“拿来看看吗,别小气。”姝伶扭扭捏捏,就是不愿意,嫱伶道:“算了算了,她不愿意就别为难。你们赶紧吃吧,饭都凉了。”妖伶笑道:“嫱伶姐姐,你不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吗?劫了她的钗,大家看看。”嫱伶笑道:“可她也不是富人啊?”
吃了饭,姜伶几个带着姝伶一旁洗碗,嫱伶避过众人,拉了嬛伶道:“姝伶的钗,你挑个时间好好问问吧。”嬛伶疑惑道:“怎么?你觉得那钗有问题?”嫱伶笑了笑,道:“察颜观色,这个我看得比你更准些。姝伶近来是不大对劲,我觉得那钗,不似她说的那样简单。”嬛伶点头道:“也是。她一直都攒着银子当嫁妆,想嫁个好人家呢,怎么忽然舍得花钱买那么精巧的首饰?”嫱伶道:“你留心吧。”嬛伶心内担忧,知道众姐妹此时对姝伶有些成见,只好忍而不发。
众女伶因有了新家,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团团围坐在院子里,有的谈天,有的唱曲,回忆起当初还是谢家家班时候情景,感慨无限。
嬛伶悄悄拉过嫏伶,叫着姝伶道:“过来,我们再给你说说张生的戏。”姝伶不情愿跟着,三人行至后厢姝伶的屋中,嫏伶掩了门,嬛伶径直问道:“姝伶,你那银钗哪儿买的?”姝伶吓了一跳,忙支吾道:“就是街上首饰铺,老板说旧钗翻新的,便宜。”“你拿来我看看。”嬛伶道。姝伶面呈难色:“就是一个旧钗,没什么好看的。”嬛伶并不罢休:“拿来!”
姝伶磨磨蹭蹭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银钗,嬛伶接过看了看,便知是精工巧匠做成的,就算是旧钗洗出来的,也价值不菲,因问道:“你花了多少钱?”姝伶吞吞吐吐十两,二十两地说不清楚。嫏伶道:“你不要瞒着,我们家好歹也是见过东西的。这样的钗,绝不是二三十两能买下来的。”
姝伶站在那里,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去,只是不说话。嫏伶急了,提高嗓门道:“你快说啊!花了多少钱?你唱戏容易吗?拿的那点分红,就这么大手大脚的?”嬛伶换了柔和的口气道:“姝伶,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这戏船,说起来是我们当家,可你知道,姐姐们从来没这么想过。大家唱戏挣的钱,也都是花在大家身上,我们嫏伶从不多要一分。现在买了房子,大家有了个安居的地方,我们想的是姐妹们在一起好好地唱戏,过下去。”
“可是我们不能一辈子唱戏啊!”姝伶忽然小声道,“我,我不想唱戏了。”嬛伶和嫏伶互看了一眼,心头顿时泛起难言的酸楚,忍住了问道:“你,是不是想嫁人了?”姝伶不答。嫏伶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了?这钗,他送的?”
姝伶终于点了点头。嬛伶道:“送得起这样的钗,家里应该不差。你,带来给我们见见吧。你要真想嫁,姐妹们不会拦着。嫁妆,姐姐们也一定准备好的,决不让你丢人。”姝伶抬起头,又点了点头。嬛伶这才道:“好了,既然说开了,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等见了那个人,就给你办事。”说罢,便放姝伶去了。
嬛伶和嫏伶出得门来,嬛伶叹道:“你别想着歇了,把她的张生替下来吧。我看她,是没心思了。”嫏伶叹道:“哎,看来是老天爷存心不让我们都歇着。”嬛伶道:“嫱伶说的对。这是命。”嫏伶道:“哎,这丫头够厉害,没声没响地张生变做崔莺莺,私定终身了。”
嬛伶将姝伶要嫁人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众女伶,嘱咐大家不要在姝伶面前表现得太在意,免得她尴尬。众女伶虽各有想法,但也都答应了,只等着姝伶领了那人来见,可等了三日,竟无一点消息。这日早饭时候,姝伶忽然道:“我,今天就要走了。”
众女伶都很惊讶:“今天?什么意思?你今天就嫁人?”姝伶点点头。妖伶忙道:“你还没带那个人来见我们呢?再说了,嫁人怎么也得好好准备,你这样……”妖伶没说完,姝伶道:“我是个戏子,怎么可能风风光光地出嫁呢?我又不是婳伶姐姐那样的。”嬗伶不解道:“这有关系吗?我们是戏子,可嫁人总是大事,怎么可能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嫁了。连我们的面都不见。他,是真心实意的吗?是明媒正娶吗?”
姝伶放下了碗筷,不再说话,众姐妹都不知如何是好。嬛伶正色道:“嬗伶说的对,他到底是不是想明媒正娶?”嫏伶皱眉问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唱戏的,才不肯来见?”众女伶都觉得是这个意思,都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这个道:“现在就瞧不起我们,你嫁过去还不得吃苦?”那个道:“你是不是要给人做妾啊?”又有人道:“做妾不怕,怕的是做苦命的妾。那人只怕是瞧不起你才要你做妾的。”
一时间饭桌上噼里啪啦没个停歇。姝伶忽然站起身来,道:“都别说了,行吗?我们做戏子的本来就是下九流,被人瞧不起,被人取笑的。从古到今,有几个戏子是能明媒正娶当夫人的?我天天在戏船上唱戏,走江湖,吃够了苦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我就想嫁个人,不愁吃不愁穿的,是不是小妾,都一样。”
嬛伶听姝伶这样说,心里自然生气,却忍着道:“唱戏是下九流,那是世人定的。别人瞧不起我们是别人的事情,我们总不能也瞧不起自己,你心里头就把自己看轻贱了,别人又怎么不看轻你?你以为嫁个有吃有喝的人家就好吗?婳伶的《救风尘》演了多少回了?那宋引章如果不是自轻自贱,一心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回头能吃那苦吗?”
嫏伶这里也忙接道:“我们这样的人,就要像赵盼儿的心气,才不至于处处受辱。你以为你婳伶姐是随随便便嫁了人,做小妾的吗?你要是有婳伶的三分本事,我们也不拦着你。可现在……”嫏伶喘了口气,“你不把那个人带来见见,是不能嫁的。”妖伶道:“不错。他不是好人你就不能嫁!跟着姐妹们不好吗?我们现在有了房子,有了家,大家在一块儿,不开心吗?”
姝伶任凭众女伶说着,冷冷答道:“这屋子再好,也只是个栖身的地方。难道房契上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了吗?还是写了倾月班三个字?这是个戏班子,迟早有一天要散的,怎么可能长待?怎么能算是家?我知道你们现在都瞧不起我,我也管不了了。我只想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不用唱戏,不用干活,我也不求什么名分地位。”
“你这还叫不求?你为了享福,竟然嫁给瞧不起我们的人做妾!你看着吧,以后有你受的!”妖伶站起来叉腰吼道。姝伶也昂头喊道:“要受着也是我自己受着,用不着你们操心。”说罢甩袖而去,回到厢房收拾包裹,一幅去意已决的样子。姜伶等放下筷子要去劝,被嬗伶、妖伶拉住了道:“随她去吧!她心都不在了!”说着妖伶提高了嗓门喊道,“走就让她走吧!”
嬛伶一声长叹,不禁抬头望了望这不大的宅院,青瓦白墙,素石雕砖,多少心酸心痛,都没法再说了。众女伶黯然神伤,刚想安慰嬛伶嫏伶两个,嫱伶却笑道:“心中有爱,皆人人可亲,那么,就可处处为家了。”
嬛伶等听了,收了伤感神色,看着嫱伶。嫱伶道:“该来的,自然来;该去的,自然去。来了的,未必真心想来,去了的,未必真心想去。只要我们笃定了自己的心意,这些来来去去就都可不在意了。”众人都静了下来,嬗伶幽幽地道:“我知道,嫱伶姐,你也要走了吧?”众女伶又都换做惊诧疑惑的神色看嫱伶,嫱伶还是笑着,看了眼门外,道:“此去非彼去。”嬗伶撅嘴道:“少来。装什么阿弥陀佛说禅语!”嫱伶环视众人,笑道:“你们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