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姜伶等几个面慈心软的在厢房中拉着姝伶劝解,又不住地挽留。姝伶究竟难舍姐妹情谊,可心底里依然是想着要走,于是几个人坐在那里一面说一面落泪。
嫱伶和嬗伶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嬗伶忽然问道:“嫱伶姐,浴佛节那天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嫱伶一笑:“你怎么知道?”嬗伶道:“我,算是猜的吧,反正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起初我也以为那天你们是为了姝伶、婷伶的事情担忧,后来总觉得不至于。尤其是你,什么事情没见过,就算担心她们,也不会那两天脸上是那样的神色。”
嫱伶先是笑道:“你的心,倒是真细。”随即叹道,“还记得那天登塔遇见的大师吗?”“嗯。”嬗伶答应着。“那天晚上,大师死了,是为了我们。”嫱伶说着眼神便迷茫了。“为了我们?难道有什么事情和我们有关?我怎么没看出来?”嬗伶惊讶道。嫱伶摇摇头:“不,是和我有关。因为我……”
嫱伶长叹一声,嬗伶这才恍然,叹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要走的,你是怕连累我们,对不对?”嫱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和其他人多说什么。”又嘱咐道,“以后,姐妹们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真不回来了?”嬗伶不甘心。嫱伶笑了笑:“我的床铺常常替我收拾着,没准哪天回来看你们呢。”
正说着,姝伶拎了包袱出来,众姐妹在后面跟着。姝伶道:“我自己买的那些行头什么的就留给你们了,谁要用就用吧。”说完,就往门外走,嬛伶等拉住道:“我们再送送你吧。”于是七八个人围着姝伶,出了家门,往小道上来。
没走多远就到了朝阳门下,姝伶道:“要进城了,你们别送了吧。”嬛伶等也不再强求,就都停了脚步,看着姝伶独自往城门下走去。嫱伶这里道:“都到了这里,我也就不跟你们回去。”嬗伶忙道:“你现在就走?”“捡日不如撞日,反正都一样,我还有事要办。”嫱伶笑答。嬛伶等知道这个也是拦不住的,于是都点点头,嘱咐她小心,又看着嫱伶一袭蓝衣消失在城门内。
送走姝伶和嫱伶,众姐妹都不免伤神,但也无可奈何。嫏伶替了姝伶演张生,娴伶娉伶两个倒还好,只是婵伶姬伶和媛伶等都心慌起来,少不得加倍练功,免得与之差距太大,看客们心生不满。嬛伶依旧忙前忙后,安排诸项事宜,况且搬进新宅,难免有江宁府内熟识的戏班子往来应酬,常觉心力不济,不由想起婳伶来。
这日午后,送了淮清桥老郎庵[6]来的几个管事,女伶们掩了门正要排演晚间的戏,又听有人敲门。妖伶皱眉撇嘴道:“这都十几天了,来的人总是没完,他们也不烦。”说着开了门,却惊叫一声瞪大了双眼,随后满院子的人便听见妖伶的喊声:“嬛伶姐,嫏伶姐,快来!看谁来了!”
嬛伶和嫏伶等人忙出来看,妖伶已经将屈大均迎进院内。嬛伶忙上前施礼道:“先生怎么来了!”屈大均拱手笑道:“在下往长干桥下寻你们的戏船却不见踪影,还担心你们又飘到别处去了,一打听才知道,竟是乔迁之喜啊!”
嬛伶忙笑道:“那夜金先生为我们说了戏,我们就赶紧排演《西厢记》,等要演的时候却找不到先生了,还以为先生又云游四方去了。”屈大均笑答道:“在下并未走远,只是在郊野处转了转。”“金先生呢?”嫏伶问道。屈大均道:“我与圣叹兄本是巧遇,那日就彼此分手,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说罢向嬛伶道,“在下此来,还有事和嬛伶嫏伶两位姑娘商量。”嬛伶听了忙请屈大均客厅坐下,娴伶捧上茶来,只留下嬛伶嫏伶两个陪坐,众女伶自去院子排演。
“先生有什么事情?”嬛伶问道。屈大均往院内看了看,道:“怎么不见提剑的那位姑娘?”嬛伶嫏伶对视一眼,嫏伶道:“先生竟然记得她。”屈大均笑道:“她手提青峰,本就与众不同。你们女孩子虽多,可老夫却能看出那位姑娘并非戏班中人。”
嬛伶不由笑道:“先生真是火眼金睛。先生是有风骨的儒者,我们也不好隐瞒,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我们戏船上的人,但和我们情意相投,所以一直待在船上,只是她近日有事离开了,先生恐怕是错过了。”屈大均却问道:“那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嬛伶和嫏伶又互相看了看,嫏伶道:“她姓沈。”“可是松江府沈羽嫱?”屈大均忙追问。嬛伶嫏伶一惊,道:“先生竟然知道嫱伶的名字?”
屈大均看了看屋外,压低了声音道:“浴佛节那天盗取佛宝,妙空大师是不是托付沈姑娘将东西藏在你们船上?”嬛伶嫏伶心头紧了一紧:“先生……怎么知道?”屈大均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参与此事了。”
嬛伶嫏伶这里一头雾水,只能坐听屈大均解释:“在下多年来奔走各方,仗着书生的硬骨头和一张厚脸皮帮江南义士们筹措举事资金。妙空大师盗取佛宝一事,在下是知道的。他和在下商定,取得佛宝后让亲信之人送出城外,交付给我。那日午后,大师派人匆匆送来书信,说是有松江沈羽嫱愿施以援手,先收藏部分佛宝,但也并未言明一切。在下苦等一夜,总不见有人来,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次日进城打听,才知道事情败露,妙空大师也自尽了,可其中缘由无人知道。在下只好在江宁府盘桓了些日子,想等个结果,也希望能见到沈姑娘。那天牛首山偶遇,竟不知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啊!”
听罢此言,嬛伶和嫏伶恍然大悟,便问道:“那这些日子先生又在哪里的?”屈大均道:“佛宝并未弄到,资金也无着落。那天听你们提起在杭州见过河东君柳如是和寇白门,在下便去了趟杭州。牧斋兄闻言慷慨捐赠,这才不枉我一番劳累。在下将钱物交与镇江来的朋友,意外得知沈姑娘在戏船安身,而河东君又提起你们船上一个叫嫱伶的姑娘,在下这才将两者连起来。”
嬛伶和嫏伶这才叹道:“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嬛伶道:“那天,嫱伶是说好要把东西送到船上,谁知竟出了事。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嫱伶也为此愁闷难安,所以才离开要去查清楚整个事由。”
嫏伶因问道:“先生那里可知什么情况?”屈大均摇头道:“义士们为了尽量保护在下,也是为了大局安危,只让在下和一些前朝旧臣或文士联系,不让在下参与过多。在下来找沈姑娘,一则是为了问清佛宝下落,二则就是将在下这里的情况告诉她。如今你们已经说清楚,那就没什么事情了。在下晚间就要启程回广州,如果沈姑娘回来,还烦你们转告她,让她也多个查探的方向。”
嬛伶嫏伶郑重点头道:“先生放心,我们一定转告。先生一路也要小心。”屈大均也不多坐,便要告辞,嫏伶叹道:“可惜先生还是不能看一看我们的《西厢》。”屈大均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都算是有缘之人,自然有看到的时候。”
送走屈大均,嬛伶和嫏伶自然感慨一番,又叹不知道嫱伶去了哪里,是否还在江宁府,是不是还会回来。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是空想,没什么意思,便来到院中同众女伶练功说戏。正要歇着,又听有人敲门声,妖伶叹道:“今天怎么回事?”说着开了门,又不由一声尖叫,吓得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寇白门站在门外。
姜伶喜道:“果然是客星在头,贵客临门啊!”寇白门笑盈盈地走进门来,没等女伶们开口先自说道:“没想到你们竟在这里安了家!好好好,我也要在回来定居,以后可有作伴的了。”嬛伶等拉了寇白门便在院中坐下,笑问道:“姐姐回来了?姐姐也要在这里常住吗?”寇白门道:“寇白门这个名字不是妄叫的,奴自白门[7]女,如今要归隐养老,自然得回来才行。”
“那姐姐要住到哪里?”娴伶忙问。寇白门道:“这个还没定,已经托了几个老友帮着寻找了。这几天还没着落,我不想去客栈那些腌臜地方,来你们这儿借宿,行吗?”“行行行!”嫏伶答道,“别说两天,姐姐就是在我们这里落了户,我们都乐意!姐姐要在,我们以后可就有了说戏演戏的师父了。”
寇白门挑起凤眼笑道:“我来是想和你们好好团聚取乐的,不是来说戏演戏讨苦头吃的。”嬛伶拉住了她道:“可是你既然进了这个门,就是入了贼窝,逃不掉了。姐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娴伶因道:“哎,我有个好主意,让姐姐给我们串两天戏,怎么样?”
众女伶忙都叫好,寇白门一脸惶恐,道:“好什么?真害我不成?我都好些年没正经唱过了,功夫早没了。”嬛伶笑道:“姐姐不要哄我们,我们岂有不知道的。这唱戏的功夫,打小学出来的就是放些时日,也容易捡回来。再说了,姐姐自己说的,是没正经唱过,可见还是唱过的,只要练两日不就成了。”
嫏伶点头道:“没错!还记得小时候,常听街上人说姐姐的霍小玉演的好,可惜我们那时还小,也不能出门看戏,现在可有机会了。”寇白门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和婳伶的《阳关折柳》在杭州我见过的,我是比不上了,叫我跟你搭戏,我可没胆子。”
话音刚落,婵伶故作拈酸道:“大家听听,姐姐一开口就是要和嫏伶搭戏,都不想着我,可见还是眼光高啊!”“当然啦!姐姐要演戏,当然得我们的头肩小生去配啊!”众女伶同声一气,寇白门听了只是摇头,咧嘴在那儿笑。“姐姐,别笑了。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嫏伶问道。寇白门歪着头一想,点头道:“行!演就演!”
这日晚上,倾月班演罢了《西厢记》,百姓们只说还不过瘾,要再看几日,却见戏船上挂出水牌:停戏三日,十五晚上演出《紫钗记》,秦淮寇白门串演霍小玉。
消息一出,不胫而走,满城风传寇白门要出山,在倾月班搭班演《紫玉钗》!江宁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无不想再见秦淮佳丽风姿。自从福王从江宁府逃出去,似乎只在那三两年间,这些轻歌曼舞的人儿事儿就都从秦淮河岸上消失了。如今即使再有些风流韵事,又怎抵得当年秦淮八艳的风采?也有些人不信,可仍然忍不住好奇,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见了才知晓。于是,倾月班新戏虽未开演,又早是名声在外,令多少戏班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