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晚上,圆月初升,恰似玉盘,遥挂在东方树梢头。倾月班将戏船依旧泊在长干桥下,打鼓开锣,略去开场便是《堕钗灯影》。嫏伶【凤凰阁引】唱罢,底下看客一面叫好一面就都有些蠢蠢欲动,都等着那霍小玉出场,只看看还是不是当年寇白门。
一时,霍小玉上台,轻叩玉齿,唱一【前腔】:“绛楼高流云弄霞,光滟潋珠帘翠瓦。小立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曲音未尽只听船下叫好喝彩声如滚雷一般,有几个老者竟潸潸然泪下。寇白门在戏台上竟没料到有如此情境,不由心中感怀,唱来演来都比平日更多了三分情。等唱到《女侠轻财》一折,那霍小玉为了打探李益在边关消息,遣散银两托友寻亲,寇白门便不由想起当年为了赎朱国弼出狱只身回到这秦淮河岸院坊之中,只数日便向姐妹们求得万两白银,更是情深意长。
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有几人又有她们这样的豪情和真情呢。待唱到《怨撒金钱》【下山虎】:“一条红线,几个开元,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他死图个子母连环,生买断俺夫妻分缘。你没耳的钱神听俺言,正道钱无眼。我为他叠尽同心把泪滴穿,觑不上靑苔面,俺把他乱洒东风一似楡荚钱。”寇白门不觉泪涌,戏里的霍小玉倒比她命好,虽然小人作祟令其爱情之路几经波折,可李益究竟没有负心,两个人到底是团圆了。而寇白门自己呢,当年那万两白银可真是买断了她同朱国弼的夫妻分缘。
不过,戏里霍小玉撒金不后悔,寇白门离异而归也不后悔。这天下男人不过如此,能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呢?尤其是对她们这样的戏子歌妓,多半是贪恋美色,真有性情相投的,也未必能如梁鸿孟光一般。董小宛嫁了冒辟疆,伏低做小,忍苦受累以致于短命早殇;柳如是看似不错,可钱谦益当初不肯殉国,后又仕清,她一身傲骨竟为男人所累;卞玉京最可怜,只得吴梅村一曲洞箫,四首旧诗……想来想去,真不知当初的姐妹们何以都迷惘痴绝,非要坠入这儿女情长中,说来都是留下佳话,可于自身还是凄然孤寂,如是如此,还真不如就死在这戏梦之中,好歹这戏中情也胜过了人间情。
不知不觉唱到《剑合钗圆》一折,李益跪在霍小玉面前,重诉誓言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霍小玉簌簌泪下,歌声悲戚。台上台下的人都分不清那究竟是霍小玉还是寇白门,都神情痴痴的了。
散了戏,娴伶等人都含着泪上来道:“姐姐,演得真好,我们都忍不住落泪了,只觉得霍小玉活在眼前一般。”寇白门却喘着气道:“不行了,究竟是老了,竟觉得累了。”娉伶忙道:“那赶紧去小舱休息吧,前面由我们收拾。”寇白门挤出一丝笑,神情倦怠地歇息去了。
众人收着东西,船外听见姜伶的声音:“姝伶来了?”说着,两个人就进了舱。娉伶抬头见果是姝伶,道:“你来了?一直在底下看戏吗?”姝伶红了脸颊,只是怯生生地道:“我如今叫清香了。”嬛伶道:“你在别处叫什么我们不管,在咱们这里,你还是姝伶。”因问道,“怎么样,寇姐姐的戏好么?”
姝伶点点头,道:“好。我听满城人都说寇姐姐在咱们这儿搭班演戏,还不敢相信,谁知道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娴伶道,“我们正想法让姐姐多留一阵子呢。姝伶,你要是技痒了,随时都能回来唱啊!”姝伶摇头道:“我说过,不想再唱戏了。”姜伶忙道:“不唱戏也成,就是别忘了姐妹们。这里好歹算是你娘家,时常回来看看大家。”
姝伶点头:“我知道的。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就晚了。”说着就辞了出来,一路小跑而去。嬗伶和妖伶正在船头搬锣鼓,见如此不由叹道:“嫁了人,更加畏畏缩缩的了。”妖伶眼珠一转,悄声道:“你先收拾着,我去看看。”说罢搁下东西,也不顾嬗伶呼唤,径直去追姝伶。
且说姝伶回到家里,却见亮着灯火,轻推院门竟没有上锁。姝伶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刚要反身关门就听身后有人道:“回来了?去哪儿了?”正是她的丈夫孙敬平。姝伶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孙敬平站在屋门口,冷冷地看着她。
姝伶低着头道:“相公回来了?不是说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吗?”孙敬平道:“我要不是衙门里有应酬,也不知道你这小贱人会私跑出去。”姝伶忙慌了:“我就是出去闲散闲散。”“闲散?去哪儿闲散?去看戏了吧?”孙敬平讽刺道,“你当初死皮赖脸地要跟着我,我就好心好意地娶了你,让你离了那下九流的行当。你倒好,还是不忘旧情啊,又去找那群女戏子了!怎么?还是想回去唱戏?你要真想唱戏也容易,我写封休书就是了。”
姝伶吓得忙道:“不不不,我不想回去唱戏了!相公,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出去了!你别休了我,我不想再回去唱戏了。”孙敬平笑道:“真不想回去就好。我把你赎出来担了多少骂名,你最好知恩图报,别再干让我丢脸的事情。不然,我饶不了你!”说着扬起头,“还愣着干什么?关门!进屋!”姝伶听了如闻圣旨一般,忙关了门进屋,里头孙敬平又是一阵训斥。
妖伶在院门外将一切都听在耳里,忙赶回戏船去。嬗伶劈头训道:“让你别跑你偏跑。看,为了等你,船都不能走了。”说着就吆喝着开船。妖伶也不向嬗伶多说,只拉住了嬛伶和嫏伶,将在姝伶家所闻所见说了一遍。
嬛伶不由吃惊,道:“我只以为她要受点儿气,可这个怎么听着是真的遭罪了呢。”嫏伶道:“也不奇怪,当初连我们的面都不肯见,就是嫌我们是戏子,现在怎么可能让姝伶还跟我们见面。”“只怕这孩子要吃苦头。”娑伶道。嬗伶上前不以为然道:“那能怪谁?当初大家都劝过她的,她不听,非要嫁人。活该!”
嬛伶劝道:“怎么这么说?好歹是姐妹,她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只不过一时糊涂罢了。”嬗伶冷笑道:“糊涂?我看她是不糊涂。在杭州的时候她就羡慕婳伶姐,觉得能迷住一个男人,然后有吃有喝就是好出路。这个男的,我估计就是那天晚上出去疯的时候勾搭上的,不信,你们问婷伶就知道了。”
竟嬗伶这么一提醒,众人都想了起来,忙唤过婷伶问道:“你见过那个男的吗?是不是你们那天晚上在城里认识的?”婷伶红了脸,低着头不敢说话。嬛伶推开众人,拉着婷伶道:“你怕什么?姐妹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们关心不够。那阵子事情太多,竟没顾得上你们。你只告诉我,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你也听见了,要是姝伶吃了苦,姐妹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婷伶细声细语道:“是那天在城里认识的。姓孙,也不知道做什么的,当时在赛曲台下听曲子,姝伶唱了一曲,他就打赏了不少银子,姝伶就和他认识了。我们就是和她喝了点酒,说说话,我后来困了,睡着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嬛伶叹道:“哎,你们这些孩子真糊涂。吃花酒的男人怎么能信呢?打赏再多也不过是好色的小人罢了。”因向嫏伶道,“要不我们改日去看看姝伶吧?那姓孙的要真不是好人,还把她接回来。”嫏伶苦笑道:“我的姐姐,你想的容易。那姓孙的本就不让姝伶见我们,我们难道还自己送上门去被人骂?姝伶要是想待在这儿,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就跟着跑了。”姜伶皱眉道:“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该看看。不管人家怎么样,我们做姐妹的心是好的。”
隔几日因要歇一天的戏,嬛伶嫏伶一早领着几个女伶往姝伶家来。只见一垛粉墙掩着青瓦小屋,外面看去还是个清静的所在,于是叩响门环。姝伶开门时自然一惊,略迟疑了一下,才道:“姐姐们怎么来了?”嬛伶笑道:“怎么?不欢迎?”姝伶苦笑一下,道:“怎么会?”说着将众人让进门来。
嬛伶道:“我们猜你丈夫白天不会在家,这才来的。”姝伶道:“是。他在府衙做事,早出晚归的。”因让众人屋里坐,嫏伶道:“不必了。人太多,挤得慌,端几张凳子,就院子里坐吧。”妖伶嬗伶几个跟着姝伶进去拿了凳子出来,娴伶从姝伶手中接过凳子时见她露出的一段玉腕上有两道血痕,忙拉住了道:“我看看你的胳膊。是他打的?”
女伶们忙围过来,妖伶喊道:“他还真打你啦!”嬛伶道:“是竹鞭子抽的吧?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去看我们演戏了?”姝伶一面藏着胳膊,一面落下豆大的泪珠来。嬗伶叹道:“当初大家怎么劝你的?就是不信!现在吃苦了吧?”姜伶拦道:“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她哭的呢?”
嬛伶叹道:“不是姐妹们不讲人情,你自己想想,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为的什么?就是这么挨骂受打的?”嫏伶道:“谁不想过清闲舒坦的日子呢?可这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这行的姐妹那么多,有几个真的过得好的?这也得靠缘分,不是随随便便嫁个人就行的。”
娴伶这里道:“要是我,死也不嫁这样的人。姝伶,你别跟着他了,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姐妹在一起,挺好的。嬛伶和嫏伶又不像别处戏班子的班主靠底下人赚钱,大家就是一家人。”众人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只听外面一阵吵嚷声,呼啦啦进来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原来,孙敬平因天气热了,想回来换件衣裳,在门口听见众女伶劝姝伶的话,忙上街叫了巡街衙役来。
孙敬平走上前道:“几位,就是这些个臭戏子,要拐带我老婆,把她们都抓到衙门去!”嬗伶站出来道:“什么叫拐带你老婆?姝伶原就是我们戏船的人,是从戏船嫁到你家的,我们来看看她不行吗?”孙敬平见这个女伶体格不比一般女孩子柔弱,眉眼中透着一丝杀气,不觉心怯,往后躲了两步,却壮着胆子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现在是我老婆。再说了,你们唱戏的是下九流,有什么资格进我的家门?她早就和你们划清界限了,你们少拉扯关系?是不是想攀扯我,贪我钱财啊?”
嫏伶哈哈笑道:“贪你的钱财?我们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唱一夜的戏也比你月俸挣得多!贪你的钱财?”孙敬平也不敢同女伶们争辩,只向几个衙差道:“几位,你们都听见了?这几个戏子是侮辱我们斯文人啊。赶紧把她们抓进大牢,狠狠抽一顿!”
姝伶忙上来求道:“相公,姐姐们就是来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她们这就走了。”于是转身央求嬛伶等离开。那领头的衙差喝道:“行了,几个女戏子,我们也懒得费工夫。你们赶紧走!以后别没事扰民。”嬗伶不服道:“谁扰民了?这个王八蛋打自己老婆,我还没跟他算账呢!”孙敬平一听忙道:“几位听家了,这戏子骂人!”嬛伶拉住嬗伶道:“别和官府的人争执,没意思。我们先走吧。”
众女伶忍了气出门来,衙差吆喝着让她们散了。孙敬平见女伶们走了,忙关了门拿起竹鞭子抽道:“小娼妇!小贱人!你居然把戏子招家里来了!你胆子越发大了!”姝伶疼得左右打滚,待要想叫,又怕人听见,只能自己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