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伶去后,嬛伶又补了三两个女孩,每日仍是白天演练,晚上开锣。嬛伶将戏份都交予嫏伶和婵伶,自己则退下来,尽心竭力地带着那些新进的女孩子们练功学戏。寇白门和娉伶两个时常过来看望,偶尔也串串戏。婷伶走后自无消息,嫱伶又许久不传信回来。听闻李定国率领大西军自柳州出发,连破广东高州、廉州和雷州三府,两广反清义军纷纷响应,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避战广州,一筹莫展。又听说郑成功也要率领水师,进攻广东,灭尚耿二人,众女伶都不免心中挂怀陈复甫、沈羽嫱两个。
谁知后来,郑成功所派水路总督、左军辅明候林察未能与李定国会师,大军中瘟疫流行,死病枕籍。朝廷派出靖南将军朱玛喇与李定国交战,李定国接连战败,只得退回广西南宁。广东三府并肇庆、罗定属三州十八县以及广西的二州四县,重为朝廷所有。嬛伶等人每日演罢了戏都要对月长叹一番,不知陈、嫱两人是生是死。嬗伶每日都往大报恩寺焚香一柱,得空便登一登琉璃佛塔,期盼嫱伶平安早归。
岁月悠然,不觉又是一年新春,江宁府城上上下下繁华如旧,只添喧闹,未见凄凉。正月初五迎财神,倾月班也早早地开台唱戏。嫏伶正在船上扮妆,嬛伶走了进来,一面帮她吊眉,一面道:“刚才水西门总寓[8]的管事找我,说是在朝天宫前搭了戏台,让这城里城外的戏班名伶都去赛曲,让咱们也去。”嫏伶道:“这是好事啊!”嬛伶道:“我不愿做这沽名钓誉的事情。”
“这怎么能叫沽名钓誉呢?”嫏伶拿着眉笔正要画眉,嬛伶接了过来替她画着,嫏伶接道,“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就算你不跟人家比,人家也要跟你比。城里城外这么多勾栏,老百姓们看久了都会评价的。我们也不说大话,如今在江宁府内说起倾月班,都是有赞誉的。虽然我们是私船,不受那些总寓的管制,可人家相邀,就是对我们敬重。过年吗,你就当助助兴,派两个人去就是。”
嬛伶道:“既然这样,就让妤伶和妲伶去吧,她们两个好歹练出来了,在台上也站得稳。”嫏伶道:“我看还是让婵伶和媛伶去。不是说都是名角赛曲吗?你不捞彩头,别人还要捞,自然都派了好的去。妤伶和妲伶和那些角儿还是有差距的,也别砸了自家的牌子。”嬛伶觉得嫏伶说得有理,叹了口气:“行,就这么着吧。”
次日一早,众女伶自去长干桥下唱戏,婵伶和媛伶两个收拾了衣箱,婧伶娟伶跟着往水西门朝天宫来。这朝天宫相传原是吴王夫差所筑之冶城,此后历代帝王多在此建文庙武殿,几经兴废,后由明太祖朱元璋下诏赐名为“朝天宫”,取“朝拜上天”、“朝见天子”的意思。
时值新春,朝天宫的庙会也是金陵一处胜景。闻听今年各处戏班名伶要在这里登台赛曲,四里八乡的百姓们都赶来看个热闹,更有那些公子少爷们,也不顾体面,挤在人群中,只为一饱眼福。一时戏台上挂出水牌,倾月班婵伶、媛伶出演《玉簪记·琴挑》,台下便起阵阵喝彩声。
媛伶扮的陈妙常抱琴而上,长眉柔目,姿态窈窕,将陈妙常困居庵堂的春情难遣演得淋漓尽致。这厢婵伶出场,一曲【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缓缓唱来,犹如仙乐入耳。媛伶这面唱着着“长清短清”,婵伶那面和着“更深漏深”,只听底下管事高声喊道:“淮清桥绸缎庄甘家五公子赏银一百两——”又喊道:“淮清桥茶叶庄宋家二公子赏银一百两——”底下看戏的小老百姓听见这样大手笔的赏赐,都禁不住起哄吆喝,台上的媛伶和婵伶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演戏。
等完了戏,媛伶和婵伶忙去卸妆,婧伶拉住婵伶道:“姐姐,我们一会儿在街上逛逛吧。”婵伶道:“不行,嬛伶交待了,不让乱逛。咱们还带着衣箱呢,一会儿早点回去,戏船上还等着帮忙呢。”媛伶接道:“这样好了,我们一会儿不坐轿子了,走回去,刚好一路看看。”
“这行吗?”婵伶不放心地道。媛伶道:“没事,嬛伶也不知道我们这边要耽搁道什么时候,我们就一路看看,不闲逛。”正说着,总寓管事引过两个青年道:“媛伶姑娘,婵伶姑娘,这是刚才给赏银的甘公子和宋公子,要见见两位姑娘。”婵伶和媛伶听了,忙起身施礼道谢,却都低着头,不敢正眼相看。
只听一个道:“在下甘文齐,常在长干桥下看倾月班的戏,十分敬服。今日得见两位姑娘,真是幸甚至哉!”婵伶和媛伶两个听此人文绉绉的,不免浅笑,这时旁边的那个又道:“在下宋振宁,今天还是第一次看戏,两位姑娘演得真好!”甘文齐笑道:“两位不要见怪。我这位仁兄虽然家里是做商贾的,但他却一心读书,耳目之娱从不沾染,今日两位可是让他破了戒了。”于是向宋振宁道:“如何?我没骗你吧?这戏,好看吗?”宋振宁一笑,忙道:“好看!好看!”
媛伶听这宋振宁的声音十分憨厚,不像那些存心调笑的纨绔子弟,心中好奇,便抬头看了宋振宁一眼。谁知宋振宁正痴痴地看着媛伶,忽然见了这清澈明净而又婉转多情的少女眉眼,便傻在了那里。媛伶见此忙含笑低头,转身坐了继续卸妆。婵伶因道:“今日多谢两位公子打赏,往后还请两位多多到倾月班戏船前捧场。”甘文齐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哦,就不叨扰两位姑娘了,告辞。”说着拉了宋振宁出去。
婵伶四个一路观赏街景回到长干桥下,戏船上的戏也唱了过半。嬛伶见她们回来,便问道:“逛得如何?”婧伶忙道:“我们没逛,就是走着回来,顺道看了看。”娟伶忙扯了婧伶一把,瞪着眼睛小声骂道:“你个笨蛋!”
嫏伶笑道:“逛就逛了,怕什么?这几天总是唱戏,难得玩玩也好,我还想玩呢。”嬛伶嗔道:“你就护着她们!”娴伶端过茶来,问道:“今天怎么样?赚了几个彩头?”娟伶忙来了兴致,喜道:“好多彩头呢!对了,”说着拿出两张百两银票,“这是两个公子打赏的。怎么样?给倾月班争脸吧!”
嬛伶上前接过银票,看了一眼,问道:“两个公子打赏的?”娟伶道:“是啊,我都记得。一个是开绸缎庄的甘公子,一个是开茶叶庄的宋公子,他们还去看了婵伶和媛伶两位姐姐呢!”嬛伶立刻立起眼睛:“你们见了那两个人了!”娟伶忙捂了嘴,婵伶这里笑道:“是管事领过来的,我们事先都不知道,总不能当众驳人面子吧?是两个挺秀气的书生,十分客气。”
嬛伶道:“刚才不是说一个开绸缎庄,一个开茶叶庄吗?怎么又变成书生了?”婧伶道:“家里是做生意的,但这两个人看上去很斯文,说话客客气气,文绉绉的。”娴伶从嬛伶手里拿过了银票,道:“大过年的,你就别计较了。你虽有规矩,可这样的应酬难免遇到,婵伶和媛伶都是有分寸的,不会有事。”嫏伶在旁笑道:“她呀,把咱们都当奇珍异宝一样,生怕给人偷了去。”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叫好声,娴伶听了笑道:“嬗伶的武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却道:“可惜武旦的戏一直没有,她还想着嫱伶的那一出《昭君出塞》呢,要心甘情愿地去牵马。”嫏伶叹道:“也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竟然一点消息也不托人送来。”又向嬛伶道,“哎,说起这个,我还是劝你找个正经的武旦吧,把咱们演戏的路子也扩一扩。”嬛伶长舒口气道:“行吧,等过了节再说。”
过了元宵,正月将尽,那些晚间游乐看戏的人就不及年节时候的多了。这日散戏时二更刚过,众女伶都有气无力地卸妆,收拾衣箱,无不想着回去早点睡下。忽听船外数人高声喊着“站住——站住——”嬗伶一抬眼皮:“难道有贼?”忙撩起窗帘看,女伶们也都探头探脑的。
黑夜灯火中,只见一个女孩子模样的人跑上长干桥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彪形大汉,那女孩眼看就要被追上,竟一纵身跃进了秦淮河中。“呀!跳河了!”娴伶吓得大叫。长干桥上围观的人们纷纷嚷了起来:“有人跳河啦——”
那三个大汉追到桥边,低头看去,黑黢黢的河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便向后面小跑来的管事模样的道:“管家,跳河了。”“跳河了?”管家惊道,却又镇定了神色,骂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不到人,怎么向大老爷交待!去,下去捞!”
那几个汉子都有些不情愿:“管家,大冬天的,不说淹死,先要冻死了。”“对对对。那丫头跳下去就没影了,她又不会水,肯定淹死了,还是天亮了直接叫人捞尸首吧。”那管家不由怒了,举起鞭子就打,口中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平日跟着老爷吃好的喝好的,今儿个让你们下个水就推来推去,没良心的东西!”那几个汉子忙你推我,我推你地躲着,旁边看热闹的人便都忘了跳下河的那个,竟都看着这几个大男人闹把戏。
娴伶跺着脚道:“怎么这样,快救人呐!”媛伶急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水,这些年白待在船上了。”正说着,只听船舷上咚咚有声,嫏伶四下里看,却不见嬗伶,忙循声过去,只听脚下有人轻声喊道:“姐,那些人都走了吗?”嫏伶低头看,嬗伶正一手搂着那女孩子,一手攀着船边缆绳,踩着水躲在船舷与河道的缝隙中。
嫏伶回头看看桥上,那几个汉子正围着管家往城内走去,便道:“走了!快,把手给我。”舱内的女伶的听见声响,就都要涌出来,嫏伶喝道:“别都出来!给人看见生疑。”嬛伶出来,同嫏伶两个搭住嬗伶的胳膊,一起往上拉,直把两个人拉上甲板,拖进船舱中。姜伶等人忙掩了前后船帘,撑篙开船。
船舱内,只听嬛伶连声吩咐:“快!拿干衣服来!”“去!烧热水来!”“早上煮的姜汤呢?热了拿来!”娴伶等人又是拿衣服,又是烧水,忙前忙后。这边媛伶帮着嬗伶换了衣服,问道:“怎么样?冷吗?”嬗伶摇摇头:“这算什么?比不得练三九的时候,就当是顶着雪演了折《夜奔》。”便又上前,看那个女孩道,“她怎么样?醒了没?”嫏伶道:“刚吐了几口水,但冻得不轻,直打颤。”
一时替这女孩子换了衣服,擦干头发,娑伶端过姜汤来,嬛伶捏着女孩的嘴,灌了进去,恰好船也到了家门前。嫏伶一把抱起女孩子,登岸回家,直送到房中床铺上。娴伶烧起火盆,众人都围坐着看那女孩子。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女孩子的脸色缓了过来,也不再发抖,眯了眯眼睛,渐渐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