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时,众女伶才敢松了口气,嬛伶轻声唤道:“姑娘,好点没有。”那女孩点点头,挣扎着跪了起来,磕头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嬛伶忙扶住了道:“这会儿就别谢了!”嫏伶问道:“你叫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女孩道:“我叫柔些,是淮清桥甘老爷家养的女伶。甘老爷要收我做小,我不愿意,只好逃出来了。”
众女伶一听都有些不忿:“又是这些个好色无耻的男人干得好事!”“太可恨了!不把我们唱戏的当人看!”大家正说着,娑伶招呼道:“唉唉唉,先别说这个,现在可是麻烦了。她是家养的伶人,如今逃出来,要是官府知道我们收留了她,这窝藏逃人的罪可是要砍头的!”
此话一出,女伶们都花容失色,娴伶惊道:“砍头?不至于吧?咱们也算是救人啊!”嫏伶皱着眉头道:“大清的律法,下等人都不算人。她自个儿淹死了没什么,我们救了她又不到官府出首,就是藏匿逃人的罪。”
“哎呀,那怎么办啊!人都救了,咱们总不能还把她送回去给人做小啊!”媛伶说时全然是无辜的神情。柔些喘着气道:“姐姐们不要愁,等我缓过劲儿来我就走。我是宁死不回去给人做小的,要是有命能逃得远远的最好,没命不过就是一死。今天,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嬛伶看柔些身量修长,颇有体格,禁不住问道:“你是唱什么的?”柔些道:“武旦。”嬗伶失口叹道:“哎呀,可惜了!我们正缺一个正经的武旦,偏留不住你!”
众人都在叹息,婵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是淮清桥甘家?开绸缎庄的?”柔些点点头。婵伶又问:“你们家有没有个叫甘文齐的公子?”柔些点头道:“那是我家老爷的隔房侄儿,来帮老爷照管生意的。”
媛伶撅了嘴道:“啊?他是你们家的公子哥啊?早知道是个贪色的家伙,那天在朝天宫,我们就该把他骂出去!”柔些忙道:“不不不!五公子是好人,对我们下人都很好。他很喜欢听戏,经常照看我们,我们都说他是甘家大院里最好的人。”
媛伶听了这才释然:“这样啊!这还差不多,不枉我收了他一百两的赏钱。”嬗伶眼睛一转,喜道:“哎,我有个主意了。”众人都问什么主意。嬗伶向婵伶道:“你上次不是说那个甘公子很喜欢你们两个的戏吗?听说还常常来戏船捧场。如果他真是体恤我们这样唱戏的人,我们干嘛不求他帮个忙?”媛伶用一贯平柔的语气道:“求他!行吗?别羊落虎口了!”嬗伶道:“行不行的,试试再说!柔些要是这么跑了,就算逃出命去,也一辈子担惊受怕,挂个逃人的罪名。咱们要是能把她救出来,岂不好!”
嬛伶叹道:“你就是有一出是一出。这个方法要是不行,又让甘家的人知道了柔些在咱们这儿,麻烦不是更大了。”嬗伶无所谓道:“怕什么?我知道那个逃人法,十日之内出首免罪。真不行咱们再放了柔些,然后就跟官府说不知道她是逃奴,她跑了我们才发现的。”
嬛伶正要说,柔些却一骨碌滚下地来,跪着磕头道:“求姐姐们救我!要是能留在这里跟姐姐们唱戏,那就是柔些几生修来的福了!”嫏伶笑着自语道:“倾月班缺一个武旦,老天爷就送来了一个。天底下的事情不就是一个巧字吗?要有好机缘,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就要看我们,有没有胆子去付做了!”
嬛伶推了她一把,道:“就你胆子大!”“你不想就这丫头吗?”嫏伶立刻反问。柔些往前跪了跪,道:“原来是倾月班的姐姐们!我常听五公子夸姐姐们的戏好,人也好!求姐姐们救救我!姐姐们去找五公子,他肯定会救我的!”嬛伶扶起柔些,笑道:“你先呆在这里吧,这两天不要出去。我们来想办法。”柔些喜得又是磕头又是点头。
次日,倾月班按时来至长干桥下,搭台开锣。众女伶正忙着,娟伶招手跳脚地道:“快来快来!看,那个就是甘公子!哎,宋公子也来了!快看啦!”女伶们都从帘缝中窥觑着,果见那些粗衣麻布的平头百姓中站着两位身着华服的公子,都是天青色对襟马褂,戴着红绒结顶的秋帽,虽然冬天,却依然手拿扇子以示风雅。“看上去,倒还像正经的人,要不,我们过去问问?”娴伶道。媛伶道:“怎么问啊?这大庭广众的。”嬗伶却道:“不急,你们先扮戏,我去试探试探他们。”
台上一出戏演罢,嬗伶大大方方走下船来,从新进班学丑的娆伶手中接过大笔洗,来至甘文齐、宋振宁面前,笑道:“请两位公子打赏。”甘文齐一笑,拿出一定十两的银子,宋振宁也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
“两位公子真是大方,这叫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嬗伶故意打趣道。宋振宁忙道:“你们唱得真好!好听又好看。姑娘,那个媛伶姑娘一会儿有戏吗?”嬗伶眼珠转了一圈,笑道:“公子是冲着我媛伶姐姐来的啊?一会儿就有姐姐的戏,她和我搭档演《千里送京娘》,我演赵匡胤。”
甘文齐忙道:“怎么?姑娘是学武生的?”嬗伶笑道:“怎么?看着不像吗?”甘文齐道:“姑娘一说,在下就看出几分来了。在下家中也有小戏,有个学武旦的和姑娘身量倒是十分相似。”嬗伶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柔些,便装着无事的样子问道:“哦?公子家里有戏班啊?那公子一定是个懂戏的了。公子刚才说的武旦叫什么?我们船上就缺一个武旦,改日有机会请她来串戏。”甘文齐尴尬一笑:“哦,不巧这个伶人前天得病死了?”嬗伶听了,心下明了,只得装作遗憾地道:“那真是可惜啊!”“是可惜了。她要是活着,跟着姑娘们一起在戏船上唱戏,只怕更好呢!”
嬗伶听了也不多言,转身上了船,将甘文齐说的话告诉了众女伶。嬛伶道:“听这甘公子的话,倒是个好心肠的人。要是他能帮忙,没准真能成!”嫏伶点头道:“嗯,得想个办法和他说明才好。”嬗伶忙道:“哎呀,说这个想起来了。快快快!帮我扮上!媛伶姐,你也改一下妆,我们一会儿演《千里送京娘》。”
媛伶莫名其妙,道:“啊?为什么啊?”嬗伶道:“我刚才跟他们两个说我们两个要演这个戏的。”说着神秘一笑,“媛伶姐,我看那个宋公子是迷上你了!今天就靠你了啊!”媛伶红云浮面,却道:“啊?为什么啊?要我出卖色相啊?”嬗伶咂嘴道:“这怎么是出卖色相呢?我们是为了救人!再说了,当年婳伶姐和娉伶姐为了大家,还嫁人了呢。”说着就揉开了油彩,抹起脸来。娴伶等人也不管媛伶愿不愿意,拉住了就给她换衣裳改头面。
半刻功夫,嬗伶和媛伶两个登场,底下叫好一片,甘文齐和宋振宁两个更是看得如痴如醉。一时演罢,甘文齐和宋振宁送上百两银票,嬛伶亲自出来谢赏,他二人拱手拜道:“原来是嬛班主,幸会!”嬛伶笑道:“两位公子今日捧场,又打赏这么多银两,是我们该谢谢两位公子。明日梅妍楼,我请二位。”甘文齐与宋振宁大感意外,忙道:“哪里哪里,能得嬛班主青眼,是我们的福气。明日酒宴,我们做东!”嬛伶也不推辞,点头道好。宋振宁插道:“呃,媛伶能来吗?”嬛伶只笑道:“明日午时,我们定然赴宴。”
次日近午时分,嬛伶和嫏伶安排了戏班事宜,嘱咐娴伶等人照旧默戏,二人携手往梅妍楼而去。甘文齐和宋振宁早已等在楼上,宋振宁远远见只有嬛伶和嫏伶两个,叹道:“怎么?媛伶没来啊。”甘文齐笑道:“振宁兄如今是心猿意马啊。”宋振宁憨笑道:“嘿嘿,那个媛伶真的好看!戏台上好看,戏台下也好看,那她那个眉眼就知道是个温柔的姑娘,我一看就喜欢。”
甘文齐道:“容易啊,一会儿你跟两位班主提亲。”“啊?提亲?”宋振宁傻傻地道,“这么快?”甘文齐道:“你不就是为了抱得美人归吗?娶个戏子,还不容易。”宋振宁忙正色道:“文齐兄这说的什么话?小弟喜欢媛伶姑娘那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因为她是戏子就有轻薄的意思,小弟就想着能多看她两眼。”甘文齐听了哈哈大笑:“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种。”
正说着,门外小二报道:“倾月班嬛伶嫏伶两位班主到了。”嬛伶嫏伶进屋施礼,甘宋两人还礼,延请入座。甘文齐道:“在下素闻倾月班的女伶们一向清高,从不应酬,今日能赏光,真叫我二人不胜欣喜。”嬛伶一笑,道:“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但我们还没有清高到万事不求人的地步。”嫏伶也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见两位,就是有事相求。”
甘文齐和宋振宁不解其意,甘文齐因问道:“难道倾月班有什么难处吗?”宋振宁忙道:“要是缺银两什么的,尽管说。”嫏伶笑道:“宋公子真是财大气粗啊!”宋振宁不由尴尬,甘文齐笑道:“两位不要见怪,振宁兄是个直肠子的人,没有恶意。”嬛伶道:“我们是玩笑的。我们此来,其实是有事求甘公子。”甘文齐更觉意外,忙问何事。嬛伶道:“听说公子家走失了人口,不知道是真是假。”
甘文齐愣了愣,思忖一番猛然大悟,问道:“难道姑娘们知道柔些的下落?”嬛伶笑道:“柔些投河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是那个扮赵匡胤的妹妹将她从河里救起,现就在我们家中。”宋振宁忙道:“哎呀,你们这样藏着她,是要惹祸的。”嫏伶接道:“如今有甘公子在,是福是祸,就看公子的了。”
甘文齐犹豫道:“这事,在下需要想想。”“公子要是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将柔些送回府上,也免得我一船姐妹担上窝藏逃奴的罪名。只是可惜柔些,要嫁给公子的大伯做小了。柔些说,甘老爷年已七十,垂垂老矣啊!”嫏伶说着,长长一叹。
甘文齐在家中听见大伯要收柔些做小时已是不快了,听嫏伶这么说,皱眉叹道:“在下也不愿见柔些二八年华却要嫁给枯老的伯父,可在下毕竟是隔房侄子,在甘家到底是客卿。前天听说柔些跑了,在下心里甚是宽慰,可又听说她投河自尽……”于是向嬛伶嫏伶道,“既然她能死里逃生,被姑娘们所救,或许是上天的机缘,我是该想法子搭救她。”
嬛伶道:“这人是不是逃奴,不过就是一张卖身契的事。公子要是能帮我们拿到那张卖身契,甘老爷不就没有凭证了?”甘文齐道:“说来简单,可做到却不容易。找不到柔些的尸首,就不能断定她死了,这卖身契一定是留着,以防以后找到了人好对证。可如今柔些又不能现身,在下怎么开口要这个卖身契呢?”
四个人坐着想了一阵,桌上酒菜丝毫未动,宋振宁忽然道:“不就是个家里的女伶吗,你伯父就是好色,如今找不到人,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忘了。我家那个老爷子还不是这样,我都懒得说了。”甘文齐道:“说起来都这样,可要是真的发现家里的逃奴,老爷太太们看不见,那些管事的还看不见?还是得想办法把卖身契弄到手。”宋振宁叹道:“这么坐着也想不到主意啊,好不容易请两位来吃饭,酒菜都凉了。我们先吃了饭,吃饱了再慢慢想主意吧。”甘文齐忙笑道:“是是是,先吃饭再想主意。两位给在下点时间,容在下想个妥当的办法。”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声,四人抬头,门被推开,嬗伶站在门口,满脸欢欣喊道:“姐!赶紧回家!”嬛伶忙起身迎进嬗伶,道:“咋咋呼呼地干什么?什么事?”“回家?家里出什么事了?”嫏伶问道。“有事!大事!你们,”嬗伶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你们还没吃呢?哎,刚好,拿回家去,家里吃!来贵客了!”
嬛伶和嫏伶一头雾水,只喝道:“别太没规矩了。”甘文齐笑道:“嬗伶姑娘这么着急,想必是重要的客人,我们就不多留两位了。至于两位嘱托的事情,在下一定尽力,及早答复。”嬗伶看了看甘文齐,笑道:“公子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甘文齐道:“姑娘的武戏演得那么好,在下怎么能记不住。”嬗伶便道:“既然这样,公子就想个好办法,让柔些留在我们这里,我就有个搭戏的武旦了。我先谢过公子了!”说着就拉着嬛伶和嫏伶出了门。甘文齐和宋振宁在酒楼上目送三人离开,宋振宁道:“她们真是好心肠的姑娘。”甘文齐却道:“书上说侠骨柔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